時,李子清顯然遵照馬天中的指示,沒給小芳打招呼,小芳還矇在鼓裡。走後的日子裡,她幾乎一天到晚來馬天中他們住的地方踅圈,眼在李子清睡的行軍床上睃來睃去,出於少女的羞澀,雖疑慮滿腹,又不敢開口詢問。大約過了半個月,小芳實在忍不住,一天中午截住了馬天中,她明顯得憔悴許多,眼窩塌陷,頭髮亂糟糟的像草。
馬叔,小李哥呢?怎麼這麼長時間沒見他?小芳低聲問道,但語氣是急切的。
你說哪個小李哥呀,不全在這兒嗎?
馬天中故意繞著彎講話,他領著的專案組有一半人是十八子李,所以當時馬天中還被人送了個綽號:十八軍總司令。
我問的是李、李子清。
調走啦。
調走了?小芳一激靈,抓住馬天中的衣服袖央道,馬叔,他調哪兒啦?你告訴我。
馬天中搖搖頭。
具體我也說不準確。小李子能寫會畫,你想想我這水池能盛下他這條龍,再說他上面也有人,人往高處走嘛,怎麼?小芳,你找他有什麼事。
沒有。小芳眼中含著淚水,沒扭過頭,淚水就一滴一滴墜落不止。
馬天中走出好遠,小芳還在那兒僵了一般站著,山風把她的頭髮扶直,旗幟似的。從此,馬天中再沒聽到過小芳的歌聲和笑聲。小芳也絕少到他們的住處來玩。馬天中幾次在出山的峪口見著小芳,她神情呆滯,怔怔地眺望著層巒疊嶂的伏牛山,馬天中和她打招呼,她不知是沒聽見還是不願意回答,弄得馬天中心裡忐忑不安。
近年關的時候,小芳出嫁了,嫁給北山後一個跛腿木匠,木匠比她大十歲,臨過門的頭幾天,小芳來找馬天中,再寬大的衣服也無法遮住腰身的粗笨和隆起的醜,馬天中怯與小芳的眼睛對視,他擔心自己承受不住那雙眼睛的拷問而洩露內心的隱秘。事實是那雙清純的眸子已經混濁如泥球,沒有迷人的光澤,同樣沒有逼人的力量。
馬叔,我要出門走了。
我知道。
有幾句話我不說出來心裡難受,其實我說不說全在這兒擺著哩。小芳一隻手揚起,從上肩開始斜斜地劃了半圓,在透過那隆起的丑時,作了短暫的停留,不經意根本察覺不到。跛木匠不嫌棄我,我也就認了這個命,其實山裡人有什麼命不命。
小芳說不下去了,雙唇緊繃,竭力控制著自己的情緒,到底沒能剋制住,雙唇一抽一抽地裂開後,便無聲地飲泣,淚水砸在地上,被浮土一滴一滴悉數吸收。
閨女,我明白我明白。
馬天中不知說什麼好。
怪只能怪我,不怨小李哥,我攀不上他,是我情願給他,但他千不該萬不該走時連個招呼都不同我打一聲。我是個姑娘家,不容易呀,我清清白白一個女兒身,連他的一句話都不值嗎?有他一句話,我也能暖暖心,一輩子什麼時候想也不後悔,他是文化人是個公家人是個有情人,可他沒給我留話,他偷偷地溜走了,我不見他一面,問個清楚,我這一輩子都過得不踏實,他對不住我啊。
馬叔我也對不住你。
那一刻,馬天中覺得自己太醜陋太陰毒,他有點憐憫小芳了。他原意是幫李子清,卻忽視了對小芳的傷害,傷害又是這麼深,這他始料未及。
他送給小芳一件結婚禮物,一個大紅的緞子被面,出嫁那天,小芳特意交待家人,把那大紅緞子被面搭在一口木箱上。它紅得像一片火,陪伴著小芳一點點順溝而上,從馬天中的視野中燃燒掉了。
當天夜裡喝喜酒,馬天中沒喝幾杯就頭昏腦脹,眼前總浮現出小芳悽楚楚的臉。半途出來解溲,被寒意逼人的風一吹,在要告誡自己挺住的功夫,意識就那樣不明不白地跑掉了,第二天醒來,合衣躺在床上,渾身上下粘了不少泥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