露生盯著艾琳的側影,知道她有多麼不甘心。身下墊著的龍相一點活氣也沒有,沉重骯髒地礙著他的事。有那麼一瞬間,他忽然怨恨起龍相,如果沒有龍相,他是不是可以活得很不一樣?
但龍相是“有”的,所以他就只能這樣活。
這時候,汽車連著拐了幾個彎,把他送到了家。
他開車門,下汽車,整個人像是被龍相用胳膊腿兒五花大綁著。陳有慶的汽車也停下了,他三步兩步地趕過來,一把抓住了艾琳的胳膊。眼看艾琳安然無恙,他才抬手一指露生,“姓白的,你行。可是你給我記住了,咱們這事兒沒完。”
露生揹著龍相站在門口,怔怔地望著陳有慶和艾琳。這是租界地,街上總過巡捕,他料想陳有慶不會當街開槍殺人,所以暫時是不怕的。一步一步地向後退去,他退進了自家院子。左右鄰家都沒有人,他心裡恍恍惚惚的,想著“沒完”這兩個字——這兩個字要人命了,陳有慶如果當真“沒完”的話,他是沒辦法的。他總不能一輩子不出家門。
陳有慶帶著艾琳走了,露生望著汽車一前一後地離開,頭上開始一層一層地冒冷汗。在淺淡的血腥氣中,他忽然打了個冷戰,意識到了自己背後還趴著個龍相。慌忙轉身奔回屋內,他的手打了哆嗦,費了很大的力氣才把龍相從自己身上解下來。然後他開始往醫院裡打電話,說話的時候聲音直顫,把話說得顛三倒四。給醫院打完了電話,又給汽車行打電話叫汽車。不出二十分鐘,他已經把龍相運進了醫院。
經過檢查,龍相併無性命之虞,但的確是被陳有慶打了個半死。肋骨斷了兩根,身上皮開肉綻,最嚴重的傷在頭上。露生沒想到陳有慶會這樣殘忍,陳家的人都是良民,老陳也是個好老頭。不過陳有慶是升官發財了的人,權是人的膽,他現在有了虎狼之膽,所以性情也變成了虎狼。
露生不恨陳有慶——一開始看到龍相頭上的傷時,他是恨的,但是現在不恨了。龍相只要不死,那麼受點罪或許也不壞,權當是贖罪。醫生把龍相剃成了個禿瓢,一針一線地縫合了他的傷口。他昏睡在床上,露生站在床邊,看他真是“頭角崢嶸”,有幾分妖怪相。
“大概真就是個妖怪呢。”露生生出了奇異的想法,“不是妖怪,哪能這麼害人?”
妖怪長睡不醒,漸漸地嚇到了人。人坐在床邊,一眼不眨地盯著他,心裡亂紛紛的,什麼都想。一時想艾琳要結婚了,嫁給陳有慶,一時又想“難道這個也留不住了?”
“這個”指的當然是龍相。他心上統共只有那麼兩個人,一個已經沒了,沒了的,他追不回來;這個還躺在床上,他想,無論如何都要保住。保住了又有什麼好處?似乎沒有好處,完全沒有,但是也得保。因為這是自己心上的人,自己為他付出太多了,多到他一死,自己的半生心血就像是有一大部分打了水漂。損失慘重,他不能承受。
妖怪睡到了第三天,終於醒了。
這時的他成了個面無人色的妖怪。兩腮塌陷下去,嘴唇乾枯蒼白,烏黑的大眼睛也瞘嘍著。轉動眼珠望向露生,他細細地呻吟了一聲。
露生幾乎撲到了他身上去,俯身盯著他的眼睛問話:“醒了?不怕不怕,這裡是醫院,我們現在安全了。”
龍相又哼了一聲,看著露生沒反應。
露生一拍腦袋,起身慌里慌張地衝去叫醫生。醫生過來給龍相檢查了一番,沒檢查出什麼問題來。龍相為什麼會昏迷這麼久,也是一個未解之謎。龍相由著醫生和看護婦擺弄自己,一點意見也沒有,等到這些人退出去了,他對著露生張了嘴,啞著嗓子出了聲音,“露生。”
露生長出了一口氣——龍相沒瘋,還認識自己。
“沒事了。”他低聲安慰龍相,“都過去了,現在身上疼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