信我母親的謊言了,她在槍桿子下將自己的童貞繳了械。假如你見到我父親,你一定會大夢初覺:啊,這是多麼男人的一個男人;他這樣愛菁妹,菁妹和他是如此的天造地設。
這時候劉先生的女兒走進來。神色是那種最忙碌的人才有的。那種堅信自己所忙的樁樁都是天下大事的人。我始終記不住她的名字,因此只有等她眼睛看著我時,我才能跟她說話。可一般認為自己正在忙天下大事的人很少把目光定在任何人身上。她卻在講著她孩子的保姆多要她的命,一天到晚在電話上跟她情人講不堪入耳的話。她說:這些中國女人在性上居然也很開化呢!你說是不是?!
我說,是是是。我能說什麼?
她說:我問她,唉,你是不是又在打電話?她說:沒有哇!你知道我有電話插撥,所以我沒辦法馬上抓到把柄。除非我現在突然趕回去,偷襲她。現在內地女人很鬼,買張很便宜的電話卡,先打電話給男方,然後那男人再把電話打回來,這樣他們放心大膽一聊可以聊兩三個小時!
我說:劉先生剛才張了一下嘴,要咳嗽的樣子。
她說:那個男人是跟著內地一個什麼貿易代表團來的。說是要在美國受訓六個月。要不是我有一次突襲地回到家,從後院悄悄進了門,還不知她一天到晚拿電話胡扯八道呢。後來我就在電話上裝了個小錄音機。晚上一聽,我的上帝,全是她軋姘頭的事!她英文很臭,軋姘頭的詞彙倒蠻全的!
我說:是不是叫醫生來看看?別是哪根管子插得不對勁。
她說:你說我怎麼可以放心把孩子交給這種人?
我見她心思完全不在此地。自己又搖頭又踱步又嘆氣。她個頭比我高三四厘米,寬度也超過我不少。劉先生說我和她長得頗像,連尺碼都一樣,看來是他的主觀願望。她有個三個音節的英文名字,不是簡妮弗,就是加西卡。她穿一條米色休閒褲,上面一件黑色薄羊毛衫,開襟的,一顆紐扣也不扣,露出裡面同樣顏色和質地的吊帶背心。她沒戴任何珠寶,卻掛著所謂的抽象首飾。名設計家的這類首飾,往往比真珠寶還貴。她整個人看上去昂貴而樸素,有種知識分子氣質,裝束卻不是知識分子階層能消受得起的。如果我有選擇,我會一絲不苟地複製她的這身裝束。我也會像她一樣隨便、灑脫、自信,讓所有看著她的人都感到舒服。
只差那麼一點點,她和我就會合而為一,現在這個樸素而昂貴裝束下的女人,就成了我。我也會像她這樣對護士高雅而和藹地輕聲說話,滿不在乎地請護士找最貴的守候人,似乎“開銷”這樣低階趣味的顧慮從來就沒有汙染到她。她對護士說:一定要請最有經驗的,不要移民,那種英語都說不正確的人再認真都會誤事。我必須把我父親託給能完全信賴的人。
我也會像這樣一邊交代著事項,一邊看一眼“卡迪亞”手錶,然後開啟“芬迪”桶形包,從裡面拿出“香奈爾”化妝盒,以及一管“香奈爾”口紅。我也會有幾十種顏色的口紅,供我在看望病人、吃午飯、吃晚餐、參加雞尾酒會、出席黑領結晚會,看芭蕾聽歌劇或交響樂或室內樂,進入搖滾吧、爵士吧,去海濱浴場,去逛商店,去參加葬禮、婚禮,去孩子們的生日晚會,總之每個口紅顏色都絕對符合場合,都和背景協調相宜。
她跟護士說:我當然情願自己留下來陪我父親。不過我明天晚上的宴會無法取消,因為是州長競選的募捐宴會,我又是這位州長候選人的私人至交。
假如四十多年前,劉先生先一步佔領我母親,那麼現在這個有雙目空一切的眼睛的女人便是我。一個州長的密友該有這樣一雙眼睛,濃妝之後將對人對事更加視而不見。任何人都別想讓她從那份自我專注中分心,她那絕無針對性,絕不個人化的微笑擦著情感的邊沿錯過去。那是一份抽象的熱絡,製造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