虛弱。
他是在昏迷不醒中渡過鴨綠江回到祖國的。回國後因他一直昏迷不醒,人們不清楚他部隊的番號與真實姓名,他便被碾轉送到長春的一家地方醫院。那時東北所有的部隊醫院早已人滿為患,地方醫院條件好一點的,也大批地接受了志願軍傷兵。
陳樸真入院後情況一直不好,全身多處傷口嚴重感染,持續高燒不退,又因常期臥床,生活不能自理,身上許多地方都已經潰爛,體質虛弱到說話呼吸都有些困難,整個人瘦成了一把骨頭,厚厚的棉被下面,看上去竟像空的一般。
醫院多次為他報了病危,病危通知書卻無處送達。
在他持續的高燒昏迷中,醫院一次次為他做了清創手術,手術的通知單都由院長代簽,每一次上手術檯,醫護人員都做好了他會死在手術檯上的準備。可是一次次,所有人都沒想到,奄奄一息,全身瘦得就只剩了一副骨架的人,竟就一回回挺了過來。
等到他的體質稍微恢復了一些,醫院決定,給他做一次顱腦手術。
做顱腦手術前,醫生找他談話,講明瞭厲害,說,很有可能,你這次手術做不完,人就不行了;還可能,你手術成功了,人卻成了痴呆,什麼記憶都沒有了。
不做會怎麼樣?
隨時有生命危險。
做了不也有危險麼?
是有些冒險。
我比較喜歡冒險。
手術後將近一週,他才真正甦醒。最初醒來,他恍若隔世,不知自己這是在什麼地方,負傷後所有的記憶全部消失,只記得那天的戰場上,受傷前的情景……
那天團長不是拿手,而是拿腳把他踢出來的,一腳踢到他時,團長罵道,藏得這樣嚴!打怕了麼?那個時候,他的頭部已經受傷,額頭那裡,血流了一臉。團長黑著臉將他拉出來,給他將頭上身上泥土拍打了,問他叫什麼名字,你們連長呢?他回答了,團長說,戰鬥還沒結束,就想當土行孫了?他的臉一下子就紅了,心裡充滿了委屈,忽地就筆直地站立了,給團長敬禮,說,請團長明白,你面前的這個戰士是解放戰爭曾經出生入死屢建戰功的戰士,他只要還有一口氣,一定守著這陣地,決不讓美國佬上來!
此前他是被炮彈掀起的厚厚泥土埋在陣地上的,因為負傷,也因為情況不明,他躺在泥土裡,一時沒有動。他是自願來參加這場戰爭的,當時幹部在縣裡開會,要求一個鄉抽一個鄉幹部帶隊。會議是他去縣上開的,他在會上拍了胸脯,說河陽集由他帶隊,開到朝鮮一個連沒問題。回到鄉里,那蔡大牙就掃了他的興,說,樸真,話雖是你說的,去還是我去吧,你現在是獨苗,家裡還有個老孃,誰去你也不能去的。他卻上了牛脾氣,說什麼也不願換人:你打的仗比我多多了,這一回就讓給我,我仗還沒打過癮就解放了,正愁沒地方過癮呢,過這個村沒那店了!最後說到生與死,他的理論是:閻王叫人三更死,不會留人到天明!解放戰爭,三大戰役,哪一回打得不慘?他不照樣活得好好的?別沒出門就說這喪氣話!到了這裡之後,戰爭異常殘酷,他心裡並沒有後悔,好男兒志在四方,他不是草包軟蛋,只是心裡多少有一點,怕對不住老母親和那個苦苦等他的蓮。
那天,他還記得他最後對團長說,死後把他埋在高崗上,埋到一個能看到祖國,望見家鄉的地方……說這個話時,他心裡幾分慘的,他怕他這一生,真的要對不住她們了。
現在他躺在這病床上,他為頭腦中的那一片空白而深深痛苦,他不知道自己究竟是怎麼離開了部隊,他甚至懷疑自己真的當了逃兵,不然他怎麼脫離了隊伍?怎麼一個人來到這裡?身邊連一個戰友熟人都沒有?
等到他更清醒了一些,看到醫院雪白的牆壁,潔淨的窗臺,窗外發了嫩芽的樹木,最是那一彎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