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來,就會與從北向南擠入維爾蒙路道口左側街角車子相遇。顧福廣發現,裝甲車隊駛過這個路口時,儘管拉著警笛,司機還是會格外小心,他會停下十幾秒鐘,以免一頭撞上那些毛裡毛躁的司機——裝甲車上裝有大量現金!
陽光酷烈,照在裝甲車上。鋼板上塗著血紅色的油漆。護衛車的炮塔上架著機關槍,槍手躲在車裡。顧福廣從布篷縫隙間盯著運輸車的車廂,鏡頭在他頜下從左往右輕微平移。一旦開啟機器,攝影師好像就忘卻恐懼和疲倦。密封車廂呈四方形,顧福廣看見鋼板上有兩排平行的鉚釘,他在等待——
陽光把街道照得煞白,沒有看見發射管噴射的火焰,在爆炸聲震動他耳膜之前,他只看到護衛裝甲車的鋼板被撕開,炮塔整個被炸裂,炮塔蓋騰空而起,卡在路邊的梧桐樹枝上。隨後——
爆炸聲漸次響起。沿著愛多亞路向北,然後是跑馬廳路,馬霍路,幾秒鐘內,所有的鞭炮都開始炸響!他在沿路安排爆炸位置,點燃大量鞭炮,他需要這種效果,他還要讓它們像古代的烽火臺那樣傳遞訊息!最後,最劇烈的爆炸聲在跑馬總會大樓裡響起,那才是致命的炸藥,真正的炸藥,在貴賓看臺的下方,在那間廁所裡!
他看見樸季醒跳下駕駛室,他要衝向那輛運輸車,他要打死那輛車上所有的人,他要駕駛那輛滿載金錢的鋼板車,把它開走!預定的計劃是由樸把鋼板運輸車開到甘世東路攝影棚,在那裡一直等到天黑。天黑以後,把車悄悄開到肇家浜岸邊,那裡有一隻小船在等候。
勝券在握,他回頭看看攝影師,等他空下來,一定要好好欣賞這傑作。他一點都沒想到——
他看到運輸車廂鋼板右側裂開一道縫,他忽然想到那兩排鉚釘——他看到黑洞裡閃現一張慘白的面孔,他看到機關槍口的火焰,他看見跟在樸身後的那兩個人倒在地上,他看見樸掏出毛瑟手槍,雙手揮舞,好像跳進河水前那一瞬間,他看見樸的肩膀被成排的子彈撕裂,手臂在他的身體倒下之前就落到地上。
他看到所有人都在向後退,從弄堂裡衝出來的,從卡車裡跳下去的,他咒罵,這幫烏合之眾!他感到怒火沿著頸側的血管衝向太陽穴,耳根下的面板不斷跳動,好像怒火要從那裡爆炸。他提起車斗角落裡的武器,他調整呼吸,手在穩定地裝彈。他端起它來,根本不用瞄準,他掀開油布篷,射出穿甲炸彈。他看到車廂的後半截整個被掀開,冒出一股濃煙。他掏出手槍,跳下車斗,衝向駕駛室。駕駛室裡的人已被震暈。他拉開車門,把手槍裡的子彈全打空。他用膝蓋把屍體頂向一邊。他發動引擎。他顧不上等別人,他顧不上等自己這邊的卡車,他甚至顧不上那架攝影機裡的膠片,裝甲車發瘋一般向南疾衝……
有一瞬間,他有些為樸難過。他想他已失去一個最忠心耿耿的手下。也許甚至可以說是他的兄弟……他不止一次想到過這個:他當初用匿名電話把樸的哥哥送進巡捕房,斷送他——其實是想要頂替那個死鬼的位置吧?
他看不到身後,他看不到身後車廂已被炸成半截,他不知道那些銀元水一般傾瀉到地上,沿著他駛過的路線一路流淌。他不知道整個法租界的居民將為之狂歡,他不知道整整三天以後,法租界市政管理處下屬的清掃工人還能在街沿的水溝縫裡挖出一塊又一塊銀元。
⑴Rue Wagner,今之寧海西路。
五十六
民國二十年七月十九日下午三時二十分
事情過去好幾天,顏風還是驚魂未定。那天他扛著攝影機和三腳架,趁亂離開維爾蒙路。他在烈日下狂奔,不知自己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