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罵,我就是和自己商量。現在去拿信還是晚上?要不要吃安眠藥?
帶來了。這是我常吃的兩種。
會上癮?生活裡癮多了,這個也不算什麼。
試過。兩週,一點五毫克的。
就是自殺念頭迫切的時候。
第二部分 12。心理醫生在嗎(27)
還會有的。和心情好壞沒有直接關係。自殺在我的基因裡。
我祖父的心情並不壞。心情壞多是自我衝突。我祖父是統一的。他自然,很少有太大的自我衝突。我爸爸,滿心都是衝突,他的笑都是衝突出來的,但他不會放棄。自我與超我與本能構成的三角衝突,使他得到不斷調整和補充。一次次的充電和減壓,這是我爸爸。
非常簡單。一次我在巴黎的德歐塞現代藝術博物館裡,站在羅丹的雕塑前面,忽然一個念頭襲來:自殺了,就不必非得崇拜羅丹了。世界在你到來前已規定好所有你必須崇拜的東西。沒有選擇。不崇拜你太孤立了。你必須愛拉赫瑪尼洛夫,愛肖洛霍夫、列維坦、毛澤東、國家、名譽、父母。必須愛,不然不安全。現在我必須愛和崇拜羅丹、莫奈、米羅、夏卡爾。我不加選擇地崇拜、愛,因為文明和進步就包含絕大多數人吃力的跟隨。在非常偏僻的美國小鎮,你還能看見莫奈的複製品。雖然是被動的,畢竟也是崇拜的表態。輪不上你來懷疑的,你一生下來,貝多芬已經同喜馬拉雅山一樣,把你籠罩在偉大的陰影中。自殺,你便跳出了這個安排。
已經給你規定好了的正面人物、事物。自殺是挪出這種慣性。
博物館大門前那銅塑的工農兵是正面形象,還有王琛白一直在雕琢的,打算補入工農兵行列的〃革命知識分子〃。
還有賀叔叔……我在想,從哪兒接下去。
對,火車。去祖母家的火車上。
我那時身高一米五五,體重七十五斤。十一歲的女孩,長得稍猛了些。
其實這個歲數的女孩都有一點兒厭世。倔犟?她們總是有一頭乾燥的頭髮……我像是沒有足夠的準備來講這件事。
謝謝。
那我告訴你那之後的事吧:
火車在一個悶熱的早晨到了上海,有一種甜蜜和不穩的情緒在這世界上。我什麼也沒表示,把頭髮編結好,看著賀叔叔笑一下,什麼也沒說。也許我說了一句:車為什麼在夜裡停那麼久呢?
賀叔叔又替我提起小藤箱。叫我跟緊他,別讓擁擠的人群擠散。他溫熱的大手帶著適度的潮溼擱在我肩上,擋開站臺上的人流。很大一股人體的生理氣味,他也想替我擋開。就要出貴賓室了,他愣住,轉臉對我說,糟糕,忘了一件行李!他的公文包丟在火車上了。
第二部分 13。心理醫生在嗎(28)
他往回走幾步,又走回來,額頭和脖子上頓時油亮起來,淺藍襯衫的腋處一邊出現一個月牙形的汗漬。喚過來一個女服務員,讓她跑步去火車上把那公文包截下來。服務員很快回來了,說火車剛離站,公文包要到了杭州才會被送回來。賀叔叔嗓音重了,說:那怎麼行?開會的發言稿還在裡面,還有一個德國萊卡照相機!
後來我知道,裡面還有一個筆記本,記著紐扣大的字跡,是賀叔叔想到的情節和細節,需要口授給我爸爸寫進那部長篇小說的。其中一些詞彙只有他自己識得,那是他忘了一半自己發明了一半的字。筆記本封面裡夾著他妻子和兒子的照片,是小城裡的照相館以水彩上色上得過火了的那種。
又在貴賓室交涉一會兒,沒有更好的結果。賀叔叔看著我笑笑,說:小夥子,好在沒把你這件大行李丟了!
我跟著他走到車站外。炎熱裡一些穿破棉襖的乞丐灰暗地晃來晃去,滿地縱橫著彎彎曲曲的汙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