現在,周圍一片寂靜。聽不到急促嘈雜的呼吸聲,沒有人走動。他覺得自己好像被人遺棄在這個空房間裡,他覺得自己好像被人遺棄在這幢空房子裡。可他不久就聽到有人在小聲說話,聲音像是從他左前方天花板透進來。他的聽力在漸漸恢復。這會,他甚至能聽見從暖瓶往茶杯倒水的聲音。他猜想這不是巡捕房,他聽不到鐵器碰撞的聲音,沒有手銬,也沒有鐵門和金屬門閂在撞擊。況且,他想,巡捕房完全可以公開逮捕他。他懷疑這夥人是青幫派來的。一開始,他設想會不會是星洲旅館茶房搗的鬼。但很快這想法就被他完全推翻。當務之急是要讓自己平靜下來。他回憶起樸對他說過的那些事,釋放你的聽覺、嗅覺、觸覺,釋放你的面板,讓它們去感受周圍的溫度、溼度,讓它們去吸收所有的聲音和氣息。
不久以後,他就想起星洲旅館的事,他想到自己還沒來得及把情況報告給老顧,他覺得他們整個組織正危在旦夕,而他此刻卻無能為力。他開始焦慮起來。
⑴Buisson Rue,今之壽寧路。
三十六
民國二十年六月二十九日下午二時三十分
小薛覺得那些名詞虛無縹緲,與他一點關係也沒有。那些名詞純屬舶來品,都是從歐洲從蘇俄運來的,也許大部分還是從日本轉運的。這一二十年裡,這些名詞如潮水般湧進來,讓人目不暇接,囫圇吞下,顧不上消化。他覺得這些名詞來得比洋貨還快,來得比輪船汽車還快,一時間所有人都學會這些詞彙,一時間連小報記者茶房跑堂都會說幾句左翼運動或者帝國主義,好像誰不能用這些詞來說話,誰就落伍,誰就變成鄉下人。當然他覺得有些說法還是不錯的,比如跟堂子裡的姑娘睡覺,如今大家說成是發生關係。比如男人要是對女人有意思,他可以說他對她有愛情。這很管用,這可以用最簡單的辦法把事情挑明,如果大家都學會用這些詞,那它們就會變成一種符咒,一說出口就讓人著魔。他覺得在愛情這件事上,那些小說的作用至大,尤其那些電影的作用至大。他覺得不用多久全上海的鄉下女傭都會像那些女主角一樣,一聽到愛情這兩個字就渾身發抖,腦子一片空白。
顧先生——也就是冷小曼的那位領導同志在向他說話。這些符咒在他身上絲毫不起作用,可他仍然饒有興致。讓他覺得有趣的是顧先生的排場。他們約好在法國公園的大門外頭見面,可到規定時間顧先生並沒出現,五分鐘後有兩個年輕人在他和冷小曼的背後低聲說:“跟我們走。”
他倆就跟著他們穿過公園那條貫通南北的大道。在公園西北角的另一處門口,那兩個學生裝放慢腳步,對小薛說(沒有朝他看):“在這裡等著。”隨後就加快腳步離開他們倆。
兩分鐘後,有人朝他們走過來,穿著黑色帆布西裝。小薛覺得自己看到過這個人,他記得那一次他穿著黑色的皮衣,他想他一定是很喜歡穿黑色衣服。那人把他和冷小曼帶到一輛配極車旁,讓他們上車,他自己開車。車窗遮著簾子,他們看不到沿路情形,小薛認為,汽車在沿著霞飛路向西行駛。
車停在空曠的院子裡,四周被大廈包圍。樓房很高,陽光只能照到西北角上很小一塊地方。院子裡有草坪,有仔細剪裁過的花圃,有很多樺樹。櫻花樹盛開,地面上全是花瓣。他們被人帶進大廈,穿過一道玻璃門,不設門房,向左轉是電梯間。電梯升到五樓,顧先生在房間裡等著他們倆。
顧先生坐在馬蹄形桌子的凹口中間。小薛和冷小曼坐桌子兩側帶軟墊的椅子。樸(他現在知道他姓樸)在小薛的背後,橫在那張單人座沙發上,雙腿越過沙發扶手,擱在一隻摺疊椅上不斷搖晃。
顧先生談到他的理想,他和他組織目前的任務。氣氛有些冷場,她在桌子那邊撥弄一支鉛筆,樸的沙發扶手更加劇烈地晃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