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出事後新租的房子,在皮少耐路⑴和華成路之間。民國路是法租界和華界的分界道路,門牌號屬於法租界管轄,因為那條直貫東西的大弄堂往西通向敏體尼蔭路。而房子的東面窗戶對著民國路,穿過馬路就是華界地盤。房子由他出面租,主意是老顧的。老顧說,有天夜裡他在民國路閘門被法租界巡捕抄靶子,他正好抬頭看見二樓突然亮燈。他靈機一動,覺得要是在東頭窗下放一捆麻繩,遇到緊急情況就好辦得多。林培文對當時的情形記得很清楚,他記得老顧說話時眼神有些淒涼,這很少見。
可他沒有來得及回到那幢房子裡。後來他覺得正是因為當時他滿腦子都想著冷小曼的謊話,才掉到那個陰險的陷阱裡。
他剛拐過街角(後來他怎麼也想不起來這是哪個路口)。只記得從手指的縫隙間,他依稀看見許多水果,堆在蔑筐裡。他看見各種各樣的桃子,粉紅色的水蜜桃,扁形的綠色桃子。他的上半截面孔被一雙粗糙的大手捂住,手指嵌進他的眼窩裡,讓他的太陽穴一陣刺痛。
那雙手是從他背後伸過來的,聲音也是從背後過來的,飄忽不定,像是從身後半空中的某個地方傳過來:“猜猜我是誰?猜猜我是誰?”聲音高亢尖利,像是在唱一種歡快的童謠,伴隨著許多人的笑聲。笑聲被四周的嘈雜淹沒,他的兩隻耳朵也被那雙手扭成一團,他想,怪不得所有這些聲音都像是從水底下傳過來的。
他隱約聽到急速的剎車聲。有人站在他面前,推他,又像是在他身體的側面拽他。現在,他的眼睛沒有剛剛那麼疼痛,在一陣五顏六色的光線照耀過之後,眼前突然變得更加黑暗。他聽到很多人的急促呼吸,他猜想這會他是被人圍上啦。
兩條手臂不知從什麼時候起就被人架住。他恍惚覺得被人拉到街沿,他的腳一下踩空。隨後是一陣劇烈的疼痛,他想那該是沉重的一拳。他這樣想著,肚子上就更痛,膝蓋發軟,他彎下腰,一頭栽倒在地……
可那不是堅硬的地面。他撞在一種柔軟的富有彈性的東西上。他聞到一股新鮮皮革的味道,他還沒回過神來,車門就被關上。現在,他知道這是在車裡,他的褲腳被車門夾過一下。
汽車急速駛離現場。他的頭被先前那雙手按在車座上,背上被壓得透不過氣來。他覺得有一千個人坐在他身上。他的鼻子嵌在椅背的夾縫裡,嘴裡有一股金屬的鏽味,他估計是嘴唇或者牙齦在出血。
有人把一隻布袋套到他頭上。用繩子在套子的下方緊緊勒住,正好卡在嘴巴那個位置上,把他嘴角勒得快要繃裂。他想那是要防止他叫喊,其實他根本沒想到叫喊,他根本叫不出聲來。
他被許多雙手拖下車,他看不見這是在哪裡。他也沒有時間概念,不知道車子到底開過多久。這方面他從來沒有受過訓練。要記數——他隱約想起樸季醒向他說過,在遭遇到類似的情況下,可以在腦子裡數數。按照某種有規律的身體節奏,心跳或者呼吸,記住汽車轉彎的次數(樸說無論如何你的身體會感受到離心力)。你還可以記住地面的變化,是上升還是下降,是堅硬幹燥的還是柔軟潮溼。如果你保持冷靜,你的腳底甚至能感覺到磚塊的拼縫。可他從未受過真正的訓練,他根本來不及數數。他只聽到鳥叫,樹葉被風吹動的聲音,聞到引擎排放最後一縷尾氣的味道。他甚至都沒顧得上記下樓梯的階數,他只記得他被人扔在一間三樓的空房間裡,聞到四周那股陰冷的石灰水味。
現在,周圍一片寂靜。聽不到急促嘈雜的呼吸聲,沒有人走動。他覺得自己好像被人遺棄在這個空房間裡,他覺得自己好像被人遺棄在這幢空房子裡。可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