單靠言語無法讓他們各自的思想合而為一。她上前幾步,從背後抱住他,抓他的手腕,迫使他放下手中的小鐵盒,膠捲盒在桌上滾幾圈,停下來。
她覺得這太像個嚴肅的命令,因此在說出口之前,刻意想讓它帶上點乞求的味道,可實際上在別人聽來(如果真有別人的話),聲音卻像是帶著哭腔:“我要熱水,我要洗澡。”
她懷著一種純潔的使命感去洗澡。所以她只要一壺熱水(等待一壺熱水是莊嚴,等待第二壺熱水就近乎滑稽)。可是,也正因為這種使命感,她並不覺得冷,儘管此刻夜涼如水。
她確實洗得很莊嚴。如果那是一幕電影場景,如果一定要配上一音樂,她覺得應該是《國際歌》。尷尬的感覺……在她洗完之後悄悄浮現,像是一絲不和諧的音調……到這時她才發現自己找不到一件袍子。哪怕是一塊床單。她無法想象自己就這樣赤裸裸走出浴室。她在那件雖然汗水已乾,但摸上去仍舊有些發粘的旗袍前猶豫半天,一狠心,轉身開啟門,勇敢地走出浴室。
她看到小薛差點連人帶椅翻倒在地。他坐著,面朝浴室的門,腿擱在另一張椅子上,兩條椅腿支撐著座椅,前後搖擺。她看到他睜大眼睛,突然——向後倒去,不是使勁向後尋找支撐的臂肘,而是椅背撞到桌上才讓他重新坐穩。她本以為自己會英武地走到他面前,抓住他的衣領(她忘記他脫沒脫下領帶),然後一步步把他倒推進臥室,倒推至床邊。天知道她的這番想象是從哪裡來的。她多半還想過應該由她來給他脫下衣服——當然不能真的全由她來脫,她只需解開他的扣子,其餘步驟也許當兩人身體攪到一起時,就會自動完成,褪落在地。
突然發生的變故完全是個意外,完全打破預定的程序。她像個忘記臺詞的笨蛋——她看到過她們慌慌張張捂著臉奔下臺去的樣子,她差不多也就那樣,捂著臉自顧自跑進臥室。
其實,直到這會之前,她從未認真想過這件事——如果你一心想要完成一個重要目標,某些具體的步驟多半就會隱藏在哪個暗淡的角落,你很難會想起它們。也不能說她完全懵懵懂懂,像只小鳥一頭撞上捕網,她結過兩次婚,要不是曹振武那上頭時不時有些小問題,她連孩子都早該有啦。
頭腦中仍舊一片空白,平躺在枕頭上,她慢慢平復呼吸。聞到嘴唇邊一絲奶精的甜香氣味,視力恢復的瞬間,她看到左下方乳暈上沾著一粒桂格麥片的殘渣。她命令自己不要說出那句讓她感到特別庸俗的話來,可最最讓她感到庸俗無比的是此刻她覺得這句話萬分真切,她還是忍不住說出來:“我覺得一從來沒有那樣好過……”
三十
民國二十年六月二十五日上午九時四十五分
在皮恩公寓特蕾莎的客廳裡,小薛一眼看到那個他跟蹤過的人。
陳子密,現在薛知道他的名字。熱愛檔案檔案的薩爾禮少校曾讓他在薛華立路警務處政治部秘書科的小房間裡閱讀過一些東西。他貿然——大早就跑來這裡,原因是他擔心,特蕾莎會一頭闖進福履理路他自己家中。不用說,特蕾莎報復心很重,容不得有人一邊對她說他愛她,一邊在家裡藏著另一個女人。
冷小曼那頭也沒好多少。這兩個女人,背景都那樣複雜。他覺得自己就像夾在兩臺精密殺人機器的齒輪當中,稍一不慎就萬劫不復。他的生活變得像一盤驚險的牌局,他都不知道什麼時候摸到這副牌的,也不知道他怎麼就被繞進去,不得不押上全副身家作賭注。他以為自己是個賭徒,可這一局玩的是他的命。
房間裡還有另外一個女人。陳英弟,檔案上說她和這位陳先生是親戚。此刻,陳氏家族這對兄妹用奇異的眼神望著他。他本該先打個電話……他想。特蕾莎讓阿桂把他帶進另一間陽光明媚的小小起居室,臥室套房的附間,當著客人的面,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