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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假如住了醫院沒碰上那位單眼皮大眼睛的女護士,就不會有一連串的煩惱發生,也不會有今天。父親沉重的巴掌打得我靈魂出竅,我的臉上熱辣辣的。一摸,摸到一根根胡蘿蔔般的凸起。

爆炸(2)

我的腦袋變成了空桶,蜜蜂的哼叫聲摻和著遠天的引爆聲在空桶裡碰撞回折,翻騰盤旋。你就別管了,反正我知道了。我沒說這句話之前心裡就充滿了怒火。爹說:你告訴我,是哪個狗孃養的告訴你的,我去跟他拼命。我說:是公社計劃生育委員會給我的信,我向領導彙報了,才趕快回來。父親懊喪地吼了一聲,他的手抖抖索索地舉起來,把胸膛上的一個牛虻打飛,又拂去十幾顆麥糠。那麼,那麼,孩子,你就忍心把咱這一門絕了?父親悲哀地看著我說。我不是有一個女兒嗎?我說,怎麼能算絕了呢?爹說,女兒不是兒,女人不算人。我說:印度總理、英國首相、丹麥女王、田副縣長,不都是女人嗎?你見了田副縣長連頭都不敢抬!爹說:這不是一碼事。我求求你啦,放了他的生吧!蹲監坐牢爹替你去。我說:不行!爹,不行!

我的情緒惡劣,我對父親巴掌的畏懼消失了。我就要三十歲了,父親打我前的激動和打我後的顫抖使我意識到我已把大部分身體擠進了中年人行列,決定與我有關的事情的權力在我手裡而不應該在父親手裡,父親打我,應該解釋成他交出權力之前的無可奈何的掙扎。我的心冰冷堅硬,不管怎麼說,也不能讓我投降。妻子瞞著我懷上的胎兒的留與流,甚至已不重要,重要的是我要自作主張。

父親轉過身,向著打麥場邊的矮牆走去,矮牆外,那棵被烈日灼傷了的小椿樹垂著所有的葉子,把一塊暗淡的影子掉進矮牆裡,造成一點點陰涼的感覺。父親立在椿樹斑駁的影子裡,褐色的肉體上漏出一些不規則的白得發綠的光斑,非常炫目,非常美麗。他摘下那頂似乎一口氣就能吹破的草帽,提在手裡,並不用它扇風。場上的麥秸在烈日下暴躁地響著,到處都在反射光線,所有的顏色都失去顏色,我的眼前一片白後是一片黑。一陣風吹過來,椿樹葉不得不動幾下,立刻又垂下頭,粘滯在混濁的空氣裡,像一簇簇硫磺火苗。父親面對著我站著,站得那麼遙遠寒冷,他的臉一團黑,疲乏地垂著兩條長臂,長臂好像經不起大手的重量才被墜得這般長,血液好像流進了大手才使大手這樣大。父親的手上凝集著令世界悲痛而起敬的表情,這表情喚起我酸澀的感情,我的舌頭在嘴裡熟了。父親的手一隻在髖骨間垂著,一隻捏著草帽垂在髖骨間。那草帽令我吃驚害怕,我吃驚它怎麼還能作為草帽存在著,我害怕父親不小心捏碎了它。它一旦破碎,就會變成焦煳的粉末辛辣的粉末,飛散進粘滯的空氣裡,使重濁的夏天更重濁。在青翠的麥苗與金黃的麥浪之間,我的妻子懷孕了。

父親揮手打我時,我的心裡醞釀著毀滅一切的憤怒。新賬舊賬一起算!我看到在我們父子三十年的空間裡,飛動著鐵鏽色的灰塵,沒有溫情,沒有愛,沒有歡樂,沒有鮮花。但是我知道我的感覺是偏頗的。父親傴僂的腰背和遍身的泥土抗議我的偏頗。他的骨頭上刻著勞動的深痕,他的眼睛裡結著愁苦的車輪軋出的血紅的轍印。他站在疲乏的椿樹下好像一個犯人,在我面前,垂下了灰白的頭。我聽到從他的喉嚨裡發出一陣“喀啦喀啦”的聲音,隨著這聲音,父親聳著肩,慢慢地、慢慢地蹲下去。父親被我打敗了。我站在火熱的太陽下,表皮流汗,內裡涼冷,我的空殼裡,結著多姿多彩的霜花,還有一排排冰掛,狀如狼牙……

我是匆匆趕回來的,穿著都市裡通俗的衣褲。面對父親,這衣褲頓時生輝,顯示出高貴和奢侈,它有多餘的口袋和紐扣,還有不必要的乾淨。打敗了父親,我感到深刻的罪疚:一個幾乎是赤身裸體的老頭子,七十歲了,蹲在他的衣冠整潔面孔白胖的兒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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