醒了。
睜眼四下看看,自己竟然和衣躺在床上。天不知什麼時候已經黑了,火盆裡的炭火已燃成灰燼,窗外夜幕四合,屋裡四處冰冷。他看看錶,剛過午夜十二點。側著耳朵聽聽,校園裡依舊一片寂靜,連文廟的風鈴都默然無聲。他忽然極度想念益生堂,想念灰色的屋瓦下那份瑣碎和溫馨的家的感覺。他把自己從頭到腳都裹在被子裡,卻還是感覺到寒意像血一樣在每一根血管裡流動。
12
春節過後,街道上組織的學習越來越多。報紙上天天登有各地公私合營的訊息。圖片、文字營造出一種轟轟烈烈的氛圍。社論一篇接著一篇:《 進一步做好對私營工商業的改造工作 》、《 上海等地又有一批行業公私合營 》、《 北京絕大部分私營工商業行業將在最近公私合營 》、《 武漢市加快改造私營工商業的速度 》等等。家禮這段時間常和關以仁幾個在一起,談的都是合營的事兒。除了報上的文章,坊間還流傳著各種小道訊息。大家徒勞地甄別著真偽,心裡都懷著幾分惴惴不安。最擔心的,莫過於一家大小今後的生計。
章達宣卻說:“既有來,便有去。杞人憂天,天終在上。”
解放那年,大家對共產黨的軍隊不瞭解,都有些惶惶不安。他的左鄰是個歪脖兒,被各種小道訊息攪得坐臥不寧。章達宣見他終日神不守舍,就想捉弄他一下,說:“解放軍正在找兩個人。你我可都要留個心眼兒。”歪脖兒果然緊張起來,問他:“兩個啥人?”章達宣左右看看,悄聲說:“一個單耳垂肩,一個單臂過膝。”說完了又叮囑他:“你可不能告訴別人。要是讓外人知道是我說的,你就算把我害了。我是看你老實,才說給你聽。”
歪脖兒是個實心眼兒,聽了章達宣雲山霧罩的話,越發地寢食不安。趁天黑跑去岳丈家請教。岳丈一聽是章達宣說的,心裡先就有了幾分底。“你把章瘸子的話再說一遍。”歪脖兒就把章達宣的話又學了一遍。岳丈撲哧一聲笑起來。“這個章瘸子,糟踐自己不算,還要糟踐別人。他說的不就是你跟他嗎?”
家禮卻認為,章達宣的幽默固然令人輕鬆,可幽默之後呢,能解決吃飯穿衣的問題?他說:“章伯,茅山城能有幾個人像你呀!”
後院花壇裡的花草漸漸顯出綠肥紅瘦的豐富。家廉又給家裡來了封信,說自己已經和一個女同學結婚,等畢業就把她帶回來。他事前沒有透露一點戀愛的訊息,突然說結婚了,大家不免感到唐突。家慧想起上封信的內容,猜測說:“怕是四川那個同學吧,要不咋會把家都舍了往那兒跑。”家禮心裡有些不痛快,說:“生米都做成熟飯了,我這個當大哥的還不知道。”魏學賢勸他:“新社會了,講究個婚姻自由,你那些老規矩也該改改。”
家禮無奈,回了封信。絲毫沒提自己的不快,只說很高興你終於成家立業,父母若還在世,一定會樂不可支云云,算是作為家長,認可了這門婚事。
到了八月,幾家中藥鋪聯合成立了中藥聯誼小組。到十月中旬,小組改換招牌,成立茅山中藥公私合營。幾家藥鋪按照規定,把鋪子裡的藥架桌椅都搬到政府指定的合營公司所在地。藥品、物品都由公方人員作價抵給店裡。定價的原則就低不就高。一斤當歸才八毛錢。汪耀宗傳下來的那套紅木雕花靠背椅,一隻折價兩塊錢,四隻共折了八塊錢。擺在前廳的長條板凳,一隻折價八毛錢。幾家藥鋪的掌櫃忙忙碌碌地從家裡往店裡搬著東西,臉上都是笑模樣,心裡卻都是惶惶然。關以仁說:“仁和豐是我伯的大頭兒子( 最得寵的兒子 ),比我們哪個兒子都看得金貴。如今眼瞅著過繼給別人,心疼得茶飯都不思了。”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