的荒唐事。我母親想,原來魏小姐也一夜間成了大明星!她和劉先生工作中往來緊密,只要她同我爭,我太不是她的對手了。
三個月內,劉先生一發不可收拾,不僅有車,房也有了。他對我母親的造訪,漸漸稀疏起來。我母親想:好了,時候到了。她開啟櫃子,從角落裡拿出那個印花包袱布,裡面十塊光洋纖毫未損。我母親很厲害,守她的財就像守她的身一樣,守得鐵緊。她遏制了自己的貪嘴,吃零食的習慣,每一文錢都花在節骨眼兒上。她多少次告訴我:好吃懶做的女人,下場往往很慘。她拿著沉甸甸的大洋進了布料店。她的對手是電影明星了,她不能在外貌上敗給她。她一塊塊料子往自己身上比,最後選了塊蘋果綠的薄呢。她穿上蘋果綠的半長大衣,剪了一排齊眉劉海,在下午六點來到劉先生辦公室樓下。
她看見劉先生走了出來,便把手裡的書開啟,慢慢地邊看邊走。聽到劉先生的嗓音喚她,她倏然從專注的閱讀中冒出臉來,左顧右盼,像是沒看見喚她的人就在三步之內。她從劉先生眼裡知道自己對一切的設計都很奏效。
我母親說:怎麼這樣巧?
劉先生說;要不要去我辦公室坐坐?
這是你的辦公室啊?好排場。
這樓是我父親報館的。
我母親想,千萬不能熱乎,不能粘上他。別跟他上樓。
她說:我要去上課呢。
上課?
我在修會計課,還修了英文課。
根據她對劉先生的瞭解,我母親曉得劉先生會喜歡一個好學上進的女孩。
他和她就在路燈初亮的馬路上分了手。果不出我母親所料,劉先生第二天便到她的亭子間來了。他和她交往上的鏽跡,立刻被除去。她對他承認,她曾經瞞了自己年齡,她到現在也還不滿十八歲。劉先生聽了,顯出很傷感的樣子,伸一隻手擼著她的頭髮:這是個多麼潔身自好、意志如鋼的孩子。我母親講到應家三十幾口為守著五百兩黃金,外面的生意、學業,樣樣可以丟棄;他們讓她一天也不願多忍,寧願冒受窮捱餓的危險獨自闖蕩,她以那種孩子式單純直接的語言講述,而劉先生卻慢慢流下眼淚。他抱住她,說:和你相比,那些女人多麼低賤。多麼沒有尊嚴。我母親明白他指的是成了明星的魏小姐。
劉先生買了鑽戒,打算向我母親求婚時,解放軍大隊人馬開進了上海。我母親被夜校的女同學拽上街去,看這支穿上布軍服生著農民面孔的隊伍浩蕩進城。我母親對我說:開始你覺得這支軍隊很奇怪,像是走錯了地方,但是過了一會兒,你就覺得,這支軍隊有種氣勢,有股勁頭;任何軍隊都沒有。我母親在敘述這一段時,眼睛像在看電影:在隊伍裡一位長官不苟言笑地坐在馬背上。學生們在街道兩側打著腰鼓。一隻腰鼓槌兒不知怎樣就飛起來,飛到那位長官頭上。長官眼都沒眨。然後他跳下馬,拾起鼓槌兒,遞給學生們。學生們既害怕又驚喜,竟沒人伸手去接。大約有兩三秒鐘的僵局,一隻細白的手伸出去,接住了鼓槌兒。那是我母親的手,無名指上閃著鑽石的光。
我母親和長官的眼睛一下子撞在了一塊兒。我母親說:那一下子,你突然明白什麼是男人。�
“讓我們看看……你父親最高的職位……相當一個美國的州務卿?”便衣福茨從卷宗裡抬起眼。他眼睛總是比我印象中的要大,裡面兩江海藍的無邪。
“大概是吧。”
“你的母親也是共產黨員?”
“是的。”
“你們家只有你是非共產黨員?”
“所以我父母覺得我不孝順。”
“為什麼?”
“因為我要參加了共產黨,他們就不必為我操那麼多心了。”我父母從來不操我的心。他們眼中的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