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口罩襯得她眉眼、頭髮更黑了。她兩隻眼睛在口罩的上端,不笑的時候也是笑的,沒話的時候也在說話。
九月這天傍晚,幾位首長來看望傷兵們。那個“月白”少女正要離開,這時站下了。她黑而亮的眼睛這一刻不笑了,目光黑森林似的掃向首長們,最後停留在最年輕的首長臉上。她聽士兵們稱呼他“李師長”。她分析著,很快發現這位年輕的首長實際上是一行首長中官銜最高的。他極少開口,偶爾有話,只是一兩個字。他挎著精巧的小手槍,軍服是種粗毛料,但給腰間的牛皮帶一紮,顯得很合體。他的軍裝口袋裡插著一本書。
年輕的李師長回過頭,發現小女看護緊緊盯著他。士兵們中有個傳說,說是李師長打仗勇敢,但從來沒掛過花,是因為李師長後腦勺上長著眼睛。假如士兵們在這一剎那看見李師長如何鬼使神差地突然回頭,他們會進一步相信李師長腦後確實有眼。
所有的傷兵們這時都不去看首長們了,全去看那小看護,因為她摘下了口罩。農民的兒子們第一次看見上海小姐的面孔赤裸裸出現在他們眼前。原來口罩很該死,它遮去的是她更美的一半:小巧的鼻子,乾淨的臉頰,最精彩的是她的嘴。他們形容不來它怎樣好看,他們只知道他們從來無法想象這樣的天然淺紅、天然溼潤的嘴唇微微一彎,露出的牙像剛除了殼的新米。
士兵們沒注意的,是她恰在李師長回頭的瞬間一把扯去口罩的。她的果敢、大膽,讓三十多歲的長官眉頭一皺。
我母親說:只要你自己曉得你本錢好,別怕他——他哪裡是對你沒興趣?他越有興趣越會做出沒興趣的樣子。我母親就這點好,她很懂自己的本錢:年輕、貌美、有點兒文化。
首長們來到一個重傷號床邊。李師長把他惟一沒受傷的左手拿起,輕輕握一下。他佝下身,把嘴湊到傷員臉旁邊,問他家住哪裡,家裡都還有誰。然後他把耳朵湊過去,一面聽一面點頭:婆姨、孩子、老孃……
這時候他對跟在身邊的小衛兵說:去,找個能寫字的人來,他有話要捎給他婆姨。
站在門口的我母親,對正要向外跑的小衛兵說:給我一張紙一枝筆。
首長們抬頭看她一眼。我母親穩穩拿住架式,不卑不亢。她知道首長們一直在留神她,這個時刻都裝著眼一亮,剛發現她似的。她感覺到李師長馬上抽出口袋裡那本書,書裡夾著幾頁紙,稀落地寫了些字。我母親一看便知,那是他把書裡的生字摘抄下來,練習讀寫的。
李師長沒有把書和紙遞給我母親,而是對小衛兵說:沒有桌子,請她墊著書寫吧。
我母親倚窗站著,把重傷號的話透過李師長的臨時整理,口頭編輯,一字一句落實到紙上。傷號有一陣子喘息粗重,全屋的人都不敢喘息地等待著。在這空隙中,李師長再次回頭,看著我母親。我母親背襯著窗外的傍晚,白色裝束和白皙面板使她看上去像個半透明的玉人。
然後是傷號的嚥氣、一個醫生兩個護士進來。我母親見李師長毫不動容,反剪雙手,帶頭走出了病房。
我母親趕上前,把寫得半滿的那張紙交給李師長。她說:首長先生,請您過目。
李師長一看見那一行行極有功夫的字跡就呆了。我母親她們那個時代,一筆好字是復加在年輕美貌之上的本錢。
李師長又轉回去念那些字的內容,可那些字已經沒了內容。他腦子裡轉來轉去的話就是:真看不出,她還是個秀才……
我母親說:首長先生,信沒有寫完……
不要叫我先生。我是哪門子先生。
那該怎樣稱呼您?
問他,李師長指著身後的衛兵,他叫我什麼,你就叫我什麼。信沒寫完,你去想想辦法。好不好?
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