來,被褥亂糟糟一團。路玉離是他在北京的情人,也幹這行。姑父之前進去過,二進宮判得就有點狠,還好再兩年就出來了。如果能找個機會戴罪立功,或者表現好點,沒準還可以提前幾天。即使一天天熬到頭,也指日可待。起碼姑父是這麼想的,那裡面的生活其實不錯,就是想睡個懶覺有點麻煩,一大早得起來出操,幹活。天橋底下的灰棉襖又向一個行人做手勢,被那人擋了回去。我又拿張餐巾紙把玻璃擦亮堂些,讓小峰看清楚灰棉襖是如何難堪地站在冷風裡。 。。
引子(2)
“我爸他——”
小峰說了句半截子話是正確的,他從沒見過他爸向陌生人兜售假證。灰棉襖做得很不好。即使殺人犯看見他爹如此狼狽也會心裡難受的。當然我姑父不至於這樣,在做假證的這個行當裡他絕對是個體面人,哪怕窮得連碗泡麵都買不起,走在路上他也要把墨鏡戴上,小肚子挺起來,腳步崗崗的。人活著不容易,尤其在北京這地方,媽的,得讓自己像個人樣。姑父剛來北京時就這麼經常教育我,那會兒我還在唸大學。但我不能讓小峰懷疑他爸也是灰棉襖這樣,事實上很多辦假證的站在路邊都會有此遭遇。不想搞個假證的人多半都怕他們,見著了要像避瘟神一樣躲開。
所以我模稜兩可地跟小峰說:“知道你爸的苦心了吧。”
這話激起他強烈的求知慾和辯駁欲。“這麼苦,為什麼他還耗在這裡?多少年了。”小峰連帶對我都鄙夷起來了,我也在這裡,東奔西跑,採訪,碼字,大冬天住一間暖氣總也上不去的小屋。“中國這麼大,哪裡黃土不埋人?”
如果讓姑父來回答,他可能會說:“北京的黃土跟別的地方不同嘛。”
按照我的修辭習慣,我也可能這麼說。只是說完了我會心裡沒底,原因在於,不同究竟在哪裡我也說不好。剛來北京時我可能會跟你扳著指頭數出個一二三來,但現在,生活日久我越發不知道北京的不同在哪兒了。現在的北京跟十幾年前的北京肯定是不同了,它的不同不是因為它複雜了,而是因為它複雜得你已經難以描述清楚了。
“很多同學都想畢業後留在北京,神經病!”小峰用筷子撥溜剩下的鴨頭,可能覺得沒事幹,夾起來開始啃。“唸完書我就走,隨便去個地方也比這裡好。寧當雞頭不做鳳尾。”
唸書的時候我也想過去外地做雞頭,京城米貴,為了找個坑要花那麼多心思,沒勁;可最後還是留下來了,削尖腦袋跑細了腿要找個坑把自己栽進去。栽進去的時候還想著雞頭和鳳尾的辯證關係麼?好像沒有,就是留下來而已。好像也沒有因為北京機會多或者別的某某原因,接著想象要做一個鴨頭、鵝頭或者豬頭之類。就是想把自己在這裡栽下來,生根發芽,長出枝葉來。
“那還有什麼好說的,你也神經病。”
小峰生於一九八八年,在他這個年齡也許整個世界都一樣了。他從小看電視、玩遊戲和變形金剛,節假日父母會把口袋角角里的錢拿出來帶他到城市裡去吃麥當勞和肯德基。整個世界對他來說都不陌生。所以北京對他來說,跟其他地方沒兩樣,不就個城市麼,還大得沒邊沒沿,車子都堵到人的嗓子眼了,空氣也差,沙塵暴一來簡直成了海市蜃樓。
他說得一點都沒錯。的確有些人天生就對一個地方沒感覺,不管它是北京、上海、巴黎、紐約還是耶路撒冷,那就一點辦法都沒有。或者是,他還沒到真正考慮一個城市之於他的意義的年齡,他還小。一年後,兩年後,甚至半年後,沒準他的世界觀裡的一大部分都要推倒重來,他才會發現,哦,這地方原來是這麼回事。現在,不管出於什麼原因,他的確是不能理解他爸,一個辦假證的,竟然也要頑固地待在北京;不能理解他的那些神經病的同學,包括同樣神經病的我。混好了倒罷了,全都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