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乘車,導遊按照大家的建議臨時更換了路線,於是我們的車在渺無人煙的山間行駛。植被荒涼的巖山。盤山公路屈曲迴繞。風異常大,乾冷而且凜冽。下山的時候坡度減緩,山坡上有當地人拋棄的石頭房子,非常之荒涼。山腳下忽隱忽現的河流邊上開滿了黃色,紅色,紫色相間的野花——我從未見過這樣美麗而且繁盛的野花——像是維族少女的羞澀笑容。美麗得清澈見底。明豔並且色澤飽和,充滿了生命的質感。我們停下車來,所有人都湧向這片野花。它們在開闊而乾燥的土地上一直燒到天邊,在這塞外的六月陽光下,呈現出前所未有的蓬勃茂盛。我替那位小姐姐照了一張相。她拘謹地坐在地上,笑容淺淡。陽光和她身邊的野花一樣,兀自撒歡。
我突然想起一部伊朗的電影叫《天堂的顏色》。電影裡有中東的沙漠上大片紫紅色的野花,兩個盲小孩天天採集這些野花,裝在籃子裡帶回家碾碎,製成天然的染料。奶奶在家織出精美的掛毯,用花的汁液染色,在集市上出售,被旅行者帶到很遠的地方去。
你可以想到,生命有這麼純真的一面。幾乎令人感懷得落淚。
後來我們就進入了烏一號和烏二號冰川地區。
在雪線以上的陡峭山脈間小心行駛,窄小的公路上時刻有翻車的危險,遇到迎面而來的供給軍隊的大卡車,就小心翼翼地倒車,錯車。你可以看見腳邊懸崖邊上的碎石滾落下去。也許一個不小心,我們就會從三千七百米的山上滾入谷底。
十幾個急轉彎之後,我們終於望見山川之巔積覆的炫目冰雪。車停下來,我們下車。
感到寒冷的烈風穿透自己的身體一般,迅猛地進入胸腔。站在懸崖邊上俯視鐵灰色的崇山峻嶺,絲帶一樣盤繞的公路,以及近在視野中央的銀白色冰川覆滿整整一面高山。只穿了一件短袖,零度的氣溫讓我冷得嘴唇發紫。
遠鎮(下)(8)
站在這樣的懸崖邊上,有搖搖欲墜的倉皇快感。彷彿生命可以以這樣一種壯烈而寂靜的方式斷裂。於是突然於這七月的雪山豔陽之下瞻仰起生命最本真的脆弱與闃靜。令你懷疑起經歷它的目的與意義。然後滿目冰川一樣貞潔的絕望,轟然墜落。
這是我在新疆印象最深刻的地方。無論是後來我踩在五十度的火焰山的灼熱土地上,還是在天池的水邊,都不及冰川,給我這樣的峰極體驗。
新疆是這樣一片豐富的土地。有著塞外江南最陰柔的脂粉和大漠孤煙最陽剛的汗液。你看見青山綠水之中的溪澗,以為自己身在不為人知的江南小鎮;但是走過這裡,你又見到大片大片黃沙蔓延的悲情陽關。歷史與景象交錯。它們在維吾爾女子的一顰一笑中歌舞昇平,豐美盛極。你幾乎能見到從阿爾卑斯到西伯利亞,從盛唐遺風到現代商業區的全部景觀。比如在這旅途的夜晚,仰望這裡最純淨的深色天幕上面佈滿星辰。密集而清晰如同小孩的畫。
在這裡生活,是神的賜福。
我結束了十五天的行程,在烏魯木齊休整了一整天,和那位小姐姐一起,繼續乘坐北疆線,在奎屯下車。從奎屯,至克拉瑪依,烏爾禾,吉木乃,哈巴河,然後國道終止。那位小姐姐在這裡終止旅途沿原路返回。我繼續向北。向阿爾泰山區深入。
這些路程花費了近半個多月的時間。沿途風景優美,許多牧民和村舍,令你懷疑身處阿爾卑斯的村落。但是乘坐各種車,亦聽不懂語言。夜晚來臨時非常害怕。極致的孤獨,使我面對並且自省本我。但是恐懼依然無處不在。幸好我們是很好的旅伴,在夜晚露宿的時候,她讓我先睡,她守夜,然後凌晨叫醒我,我來守夜,她接著睡。她只睡不長的時間。她告訴我長期的旅途使她異常堅定,有時候一個人,還不是得徹夜地熬過來。
在哈巴河我們分手。各自踏上旅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