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指導員恢復了精神,站起來,對父親說:“餘連長,下令前進吧!”

父親說:“夥計們,咱們驢也吃了,人也殺了。殺驢說是為給解放軍送軍糧,殺人又說是為解放軍送軍糧。咱要是送不到軍糧,那就連王八蛋都不如!走吧,好漢吃驢肉,孬種吃鞭子!”

民夫們套驢架車,動作十分迅速。父親找了一把斧子,剁下了連線在驢皮上那條驢尾巴,薅一些細草擦乾淨尾巴上的血跡,攥在手中,來回揮動,揮出一溜風響。

車隊開拔時,已是日過中天兩竿子,日光淺淡了許多,白光變成金黃光。毛驢屁股被打,夾著尾巴跑,木輪小車被拉著跑。車軲轆發出吱嘎吱嘎的響聲。近百輛木輪車齊聲吱嘎,尖厲中透出雄壯,對神經有刺激,對革命有貢獻,有一輛陳列在淮海戰役紀念館裡。車隊沿著生草的街道,匆匆穿過村莊,把饑民和驢皮拋在後邊。

父親沒了坐騎,不得不徒步趕路。指導員堅持不坐小車,與父親並肩而行,驢前田驢後劉尾隨在後,威風大減。

車隊出了村莊,便踏上了艱難征途。狹窄的道路早被車輪和馬蹄踩翻,早晨結了層冰,中午融成稀泥,驢蹄打滑,車輪扭動,推車人扭秧歌。父親跑前跑後,揮動驢尾巴打人脊樑,一邊打一邊罵,他的脾氣變得很壞。

就這樣跌跌撞撞前進了兩個小時,估計趕了十幾里路程,冬日天短,太陽已進入滑坡階段,金黃|色也漸漸被血紅色代替,又趕緊半點鐘,民夫連人困驢乏,全部汗水流盡,無可奈何黃昏降臨了。車隊前進速度大減緩,驢屁股儘管連遭打擊,但驢們已被打皮了。它們低著頭,伸著脖子,肚皮和四肢上沾滿汙泥,連最愉快的驢也愁眉苦臉。

父親一下午不停地揮動驢尾巴,胳膊腫脹,但精神頭兒還有,於是他想到了指導員送的那片白色藥片,一定是它發揮了作用。太陽很大,掛在了黑色的林梢上了,它已停散熱量,大地放出冷氣,汗溻過的衣服冰涼地貼在背上,父親打了一個寒噤。戰場上火光在南邊閃爍,燃燒他,焦躁他,他叫著:“不許停頓,快趕,只剩下二十里路了!”叫著,罵著,隊伍的前進速度照樣如僵蛇過路。怒從心頭生,他舞著驢尾,逢人打人,逢驢打驢,呱唧呱唧的皮肉聲中,夾雜著民夫的哀號。

終於,反抗開始了。一位四十多歲的中年夫子脊樑上捱了父親的驢尾之後,便猛地摔掉了車把子,直起腰來,伸手抓住了驢尾巴。他的雙眼噴吐著仇恨的光芒,臉龐痛苦地扭曲著。

父親說:“你要幹什麼?”

中年夫子道:“豆官,你當了豆大一個官,就這麼霸橫?都是爹孃生的皮肉,你打一遍也罷了,不能翻來覆去打!”

父親說:“為了送軍糧,挨點打算什麼?”

那夫子一把扯過驢尾,在手裡調換一下,掄圓了,抽了父親的臉一響。

父親忍痛不住,手自動捂臉,嘴自動出聲,“哎喲”一聲後,說:“還真痛!”

父親奪回驢尾,別在腰裡,大聲說:“弟兄們,我錯了,我不打你們了。大家說怎麼辦?剩下二十里路,要麼我們咬牙熬到,完成任務,吃米吃肉,要麼在這裡等死。”

指導員拼著命滾下車子,鼓動著民夫。

沉沉暮氣中,民夫們都鐵青了臉。

父親從司務長那裡要來了自己那份驢肉,高舉著,說:“這是我那份肉,大夥兒每人吃一小口。”

父親在民夫連裡(16)

驢肉在人手上傳遞著,傳到盡頭,還剩下驢糞蛋兒那麼大一塊,父親很感動,把那塊肉給了那位中午分肉時吃了虧的小夥子。

指導員堅持不坐車子,拄著棍子,與父親並肩行走。民夫們鼓起了最後的力氣,推著車子,幫毛驢拉著車子,向著火光前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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