離開時那位黑衣女子僅僅把他們送到門外,自己並沒有走出樓門。東方一言不發,看得出他仍然沉浸在音樂帶來的深沉的激動之中。司令員沒有問一句關於那黑衣女子的事。一切都不需要詢問。一切都十分清楚。東方找到了能讓自己從中獲取巨大歡樂與感動的音樂,於是也就找到了自己的愛情。東方和他,連同他的妻子,由於自己剛剛看到的一幕,都解脫了。
不安也隨之而來。那是個極美麗的女子,但她的膚色卻令他想到了一種只能生長在圍牆陰影下的植物,由於長期照射不到陽光,它的葉片雖然還保持著世上萬千生物都具有的綠色,它的根系(包括裸露在地面上的部分)卻呈現為一種觸目驚心的慘白。這樣的色澤,能讓人立即想到重大的不幸。
不安的更現實的原因來自這幢小樓。這一類小樓總與殖民時期的聞人相聯絡,小樓內外留下的時代風暴洗劫的痕跡說明他的猜測是對的。那麼這個棲身於其中的、膚色蒼白的女子的出身也是不需要再調查的了。東方這位中國海軍軍官,不可能與這樣身份的一位女子結婚。
事後他一次也沒有跟自己的妻子談東方的戀人(海石先生夫婦那年春天相繼謝世,給海雲帶來了長達十餘年的悲傷),卻不止一次地想像過此事發生的全部可能的經過。東方愛海雲,這是他久久沒有結婚的原因,而東方愛海雲的秘密則可能源自她每個星期天上午為大家的演奏。現在東方遇上了另一位彈鋼琴的少女。他可能常常在孤寂中沿著營區四周的小路散步,並於距此還不會太遠的某一個清晨或者黃昏偶然走近了這幢人們平日不願接近的小樓。他敢保證吸引東方的正是黑衣少女的琴聲。在他的想像裡,東方肯定是不由自主地走近去,叩響了樓門,並為琴聲吸引著,自己推開門走上二樓,出現在那位忘我地彈奏著的女子眼前。若干年後司令員不止一次地聽妻子和女兒彈奏《少女和一位潛艇艇長的故事》,彈奏者並不懂得,當她們沉浸在時而激越悲愴時而舒緩甜蜜的琴聲中時,清楚地浮現在他這位父親或丈夫內心裡的是另一幅活動的畫面、音響和目光。
你好。你是誰?
你好。--他急切地說,--我是你的知音。是你的琴聲引我來的。如果一個人喜歡你的音樂,他的拜訪就不算冒昧。
你聽到了什麼?--她抑起臉來問他。他個頭很高,她卻只有一米六0,又坐在琴凳上。
我聽到了大海、風雨和鷗鳥的嘯叫聲。我還聽到了潛艇在海浪中破浪行進。我聽到了一支英雄進行曲。
她望著他,眼裡現出了驚奇。
我一直覺得這支曲子裡有些別的東西,男性的主題,與大海和風雨對峙的旋律和意象。我知道,可我不知道它是一艘潛艇的形象。
我知道,我聽出來了。
你還聽出了什麼?
我還聽到了等待。白雪公主對白馬王子的盼望。她差不多已經絕望了,可是她還在等待。他的形象化成了那個潛艇艇長的形象。
她自己可以這麼認為嗎?
可以。
她望了望他,覺得應當請他坐下。一個白馬王子是不應當沒有座位的。
如果你願意,你可以坐下。
他的眼睛裡閃出亮光。他一定認為她給了他極大的榮譽。
謝謝你,--他說,--如果你願意,我願再聽一遍剛才的曲子。我甚至可以為你伴奏。
她的眼睛裡再次現出了驚奇的光。
真的?
有琴嗎?
有的。有一把大提琴。可是好久不用了。
沒關係,我能把它弄好。
那把琴上一定蒙著很多灰塵。她看著他自己將它取下來,揩拭乾淨,然後熟練地調弄好了絃索。
她彈出一串音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