舉到他嘴邊讓他喝。二少爺的臉哆嗦了一下,想
說什麼又說不出來。少奶奶在榆鎮人的眼皮子底下笑著,笑得
沒有一點兒聲音口
她說:彆著急,彆著急。
又說:到陰涼裡歇歇,別曬著了。
她舉著碗,讓二少爺喝乾了裡面的水。二少爺鬆了口氣,可
是沒動地方。少奶奶又斟了一碗水,向大路走過去口她說:路
先生,歇一會兒吧。
她的話裡夾了一句洋文。
女子學堂教的洋文是英國話。大路能聽懂,比聽中國話要
熟,也能說,比說中國話強不了多少。那時候我以為凡是洋文
都是一樣的,不明白大路跟二少爺說話那麼利索,跟少奶奶說
話為什麼就那麼笨。事後我知道大路跟少奶奶咕嚕的不是家鄉
活,另外,少奶奶懂的洋文很有限,音也不太準。可是她咕嚕
外國話的時候,看著她的榆鎮人都聽傻了!他們背地裡嘀咕曹
家的二兒媳婦腳大,又不能不承認她是一個了不起的女人。
她在大路跟前舉起了碗。
大路赤著背,滿身滿臉都是油汗。機器的毛病不小,他沒
料到,很著急也很喪氣。他不想喝水,用拳頭敲自己的腦門兒。
少奶奶端著碗不走,大路沒辦法,直起腰來。他張著兩條油胳
膊,嘴往碗上湊,突然愣住了。他向我招招手,比劃了一下。我
跑過去,把少奶奶手裡的茶碗接過來。熱水濺出幾滴,燙了我
的手指頭。我不在乎。接碗時我的手擦了少奶奶的手,心裡冒
出一股說不出的滋味。那隻手和那條胳膊變得很沉,好像腫起
來了。
少奶奶的手有毒。
她的笑也有毒。
我覺著再多看她一眼自己要死了!
我也渴。
沒有人給我喂水。
我替少奶奶給大路喂水。水珠兒順著他的下巴流到他長著
毛的胸上。他真結實。他朝機器彎下腰去,脊樑上鼓起兩條寬
寬的肉帶子。我把茶碗還給少奶奶,我故意擦了她的手,她的
眼睛不在我這邊,她的眼睛讓大路的後背吸過去了。我鑽到大
路的身子裡去,把他的背當成我的背,我把這肉滾滾的背朝著
少奶奶彎起來,我讓她想想我骨子裡的力氣】我做著我的白日
夢,少奶奶綠衣綠裙,已經飄回了陰涼。我聽到五鈴兒在耳邊
說話:你喝不喝?
她端著一碗水,要餵我。
我說:不喝。
太陽落山了,機器也沒有修好。看熱鬧的榆鎮人已經走光,
公社的人也陸續離開,二少爺點亮了馬燈,對少奶奶說:你們
先回去吧。
二少爺把馬燈拎到大路頭上,照著:大路纏在機器上的身
子像一條大黑泥鰍,閃著油光。他不說話,二少爺也不說話,兩
個人都像跟這臺機器賭著一口氣,惡魔一樣守著它擺弄它,可
機器一聲不吭,敲它擰它都沒有用。
少奶奶說:朗天再修不行麼?
二少爺說:’你們先回去吧。
少奶奶說:你們呢?
二少爺說:天黑。耳朵,你陪她們回去。
二少爺是乾巴巴的一個人。他的腦筋讓一件事情纏住,誰
也別打算替他解開。少奶奶輕輕笑了一下,離開了她呆了大半
天的地方。她朝馬燈那邊看看,說了一句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