寧願根本就沒想到竟會在此時此地再見著這個女人。寧願也弄不明白自己為何老是會忽如其來地想起她,又為何對這張精緻的臉有著如許深刻的記憶。比她漂亮或說床上活兒更行的女孩,他都有過不少,可惜她們僅僅是一連串數字,並如煙花散去,不曾留下絲毫痕跡。為何就單單記住她?
這麼多“為何”提出來,上帝才懶得搭理。寧願苦笑,這才發現自己像個傻瓜站在太陽底下都有好長一會了。
汗粘粘密密。
寧願抱著這個還不知道名字的女人走向陰涼處,仔細端詳。
她的嘴微微張著,像要訴說什麼,幾條細細的裂口均勻地撒在唇上,玫瑰色的,像被撕開的花瓣,讓人忍不住心生憐意。牙齒潔白,閃光。眉長,彎,睫毛輕柔地覆在合起來的眼瞼上,頭擱在寧願胳膊上,竟似睡了,眉間卻凝有一股化不開的鬱結之氣。
這是真的。
有個村莊的小康之家的女孩子,生得美,有許多人家來做媒,但都沒有說成。那年她不過十五六歲吧,是春天的晚上,她立在後門口,手扶著桃樹。她記得她穿的是一件月白的衫子,對門住的年輕人同她見過面,是從來沒有打過招呼的,他走了過來,離得不遠,站定了,輕輕的說了一聲:“噢,你也在這裡嗎?”她沒有說什麼,他也再沒有說什麼,站了一會兒,各自走開了。就這樣就完了。後來這女子被親眷柺子,賣到他鄉外縣去作妾,又幾次三番地被轉賣,經過無數的驚險的風波,老了的時候她還記得從前那一回事,常常說起,在那春天的晚上,在後門口的桃樹下,那年輕人。於千萬人之中遇見你所遇見的人,於千萬年之中,時間的無涯的荒野裡,沒有早一步,也沒有晚一步,剛巧趕上了,那也沒有別的話可說,惟有輕輕地問一聲:“噢,你也在這裡嗎?”
寧願沒來由的一陣恍惚,想起張愛玲的文章。
他不是很喜歡張愛玲,可他偏偏就想起她寫的這篇文章,而且一字不漏。寧願出神,攢眉,心亂如麻,卻又理不出頭緒,手指頭彷彿捅到鏡子裡,感覺奇怪得緊。手上的勁用大了,女人軟綿綿的胸脯在他胸口一觸,電流湧來,鋸齒狀的,掀起溜刺耳的火花。寧願驀然驚醒,腦袋裡還是渾渾噩噩,身子已迅速攔在一輛從支路口躥出的計程車,沒理會司機的喝罵聲,拉開車後門,鑽入,將女人小心放平在膝蓋上,空出右手從口袋裡摸出一張百元鈔票,扔向車前座,“給你。去九四醫院。有人中暑。”
一切是這樣理所當然。
寧願忘了他開始只是想撥打110的想法,也忘掉自己原本是準備去海鮮酒樓吃飯的,彷彿送這個女人去醫院便就是他此刻最重要的事情。
17
頭暈,但沒有病,福爾馬林的藥水味讓青灰色的醫院大樓變得陰涼。窗戶外面泛著光深綠色的爬山虎把陽光攔在屋外。四周牆壁雪白,安靜地守在罩有涼蓆的鋼絲床邊。這兒是特等病房。
醫生說確是中暑,沒多大問題,用完藥過會兒便能清醒。
寧願點頭,在女人身邊坐下,雙手絞動,腦袋裡依舊一片混沌,繼續研究這張工筆小畫般的臉,想弄明白點什麼,就像有種東西正在心底悄悄萌牙,長出嫩葉。女人的臉色已恢復白暫,五官線條生動,細膩柔美,眉似積雪擁住的樹,唇若冰窟中吹出的風,瀲瀲灩灩,涼意泌出。呼吸微微,竟是透明的,生出難以言喻的感覺。寧願的一顆心直墜清涼,眼神恍惚。
所謂工筆,畫法嚴謹,用筆工整,敷色層層渲染,細節直取內心深處。昔五代畫家黃筌寫花卉翎毛因工細逼真,呼之欲出,而被蒼鷹視為真物而襲之。寧願一陣眩暈,目光瞟向窗外,爬山虎的葉子嘩啦啦地漾起一片綠意。
起風了?
風像頭野馬,毛髮金黃,暴虐地闖來,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