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你雖然年紀不大,也要算是老同志了,什麼事都想開些,現在給你一週時間,回家把母親的後事安排一下吧。
後事?父親腦子轟的一下。
是這樣,剛才接到你鄉里派人捎來的信,說你母親病得不輕……什麼話我也不多說了,你趕快回去吧。
嶽縣長後來的話,他就聽不到了。他當時聽完縣長的話,整個人就像一根羽毛,輕輕地隨風飄了……
那天,他晃晃悠悠走出縣府的大門,腿指令碼就不好,這會兒走起來更是飄啊飄,散架似的,越發沒了根底。門衛看到他那副樣子,急忙從值班室走出來,想去扶他一把,走到跟前說,你中午沒喝吧?
回家的路十來裡,他一路走著,腿和心都像是墜了石磙,沉得提不起。一路他像做夢一樣,從半下午一直走到天黑。
傍黑時,本家兄弟在莊頭迎著他,就見他趔趔趄趄的樣子,像一隻喝醉的貓。
他到家,娘還有一口氣,還未及說上一句話,娘兩腿一伸就走了。娘去之前,用了最後的一把氣力攥住他,攥得死死的。等到娘嚥了氣,幾個人上來掰,才把那手掰開了。
辦完孃的喪事,他就又上縣開會了。那時候,全專區部署過渡時期總路線,鄉以上幹部都必須參加。
臨出門,他找出一把鏽鎖,鎖門的時候他手顫著,鎖扛和孔怎麼也對不上。這個門,從他記事起就從沒上過鎖,一家人在這個門裡出出進進,門檻都不知踩塌了多少回,可是這會兒,房子空了,院子也空了。
鎖了門,他在土坯垛起的院子裡站了好一會兒。又是秋天了,風像一隻會唱歌的鳥,貼著樹梢綿綿悠悠地飛,撥拉著滿地的枯葉、紙屑,瑟瑟的,釅釅的,婉囀哀鳴,樹上欲凋未凋的葉子,像一疊疊老去的日子,在歲月的寒風中止不住地抖……
走出家,走出院子,村頭上有一群孩子在唱歌,唱的還是他小時候娘教過他的童謠:
板凳板凳摞摞,
裡邊坐個大哥,
大哥出來買菜,
裡邊坐個奶奶,
奶奶出來送香,
裡邊坐個姑娘,
姑娘出來梳頭,
裡邊坐個孫猴……
太陽在村西頭的路口上冰涼地掛著。
黃昏中,我父親走到那個氤氳瀰漫的小村口,忽聽見身後一個聲音呼呼直喘,像一床小棉被搭在後背上,未及回頭,就聽一個怯怯的聲音在耳邊叫了一聲“大”!待回頭才看清了,是那個早先偎依在蓮身邊,後來又常偎依在娘身邊的小女孩,是他的那個幾乎沒有多看過一眼的小女兒。
多年以後,父親告訴我,那天傍晚時分柴妮的那聲大,像一枚炮彈落在他的胸口上!
那個傍晚,柴妮畏縮著站在路邊,胸脯一起一伏,小手無措地撮著補釘衣襟。衣裳明顯地見小了,想必還是蓮活著時做下的,袖子與下襬早接了另樣的布。布上面摞著補釘,袼袼巴巴。父親出神地看著她那張酷似蓮的臉,尖下巴,稜角分明的紅嘴唇和寬額頭,最是小鼻子挺挺的,十分秀麗。
父親拉了這個叫柴妮的小女兒蹲下身,將她頭上的一根小草棒撿下來,摸摸她涼絲絲的小臉蛋,然後下意識地,上上下下將自己全身摸了個遍,然而全身什麼也沒有,既沒有什麼吃的,更沒有什麼可以給自己這小骨肉留做紀念。最後,在貼身的襯衣兜裡,他終於摸出了兩塊銀元,還是那年打縣城時,從一個國民黨軍官身上搜出後來做為戰利品留在身上的物件。
夕陽正露著半個血紅的臉,父親五根粗大的手指伸到女兒面前,小心地將那兩塊銀元帶著自己的體溫遞到女兒手上。小孩子望著他,害怕地將兩手背向身後,父親一把抓住女兒的小手,將銀元生硬地塞到她手裡,然後站起身,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