息我以死(三)
幾日之後的夏夜。
張素無秉燭入殿,發覺子時已過,而落薇卻仍舊未曾入眠。
花窗之外傳來紛亂的蟬鳴,落薇坐在紗簾全數收起的榻前,有些出神,見他進來,她便抬起眼來,眼下一痕烏青。
“娘娘不曾睡好麼?”
“夢見了些舊人,醒來後再無法入眠了。”
“是什麼樣的舊人?”
落薇笑著回答:“夢見了我的叔父。”
她閉著眼睛,仰在床頭冰涼的鳳雕上,回憶道:“叔父對我哥哥還嚴厲些,對我卻甚是慈愛,爹爹都不曾偷偷帶我去宮中捉過蛐蛐兒。我小時候總在想,要是長大後能成為他那樣的人就好了,沒想到有一日,我竟要……”
她突兀住口,倏地睜開眼睛,問:“他沒有來嗎?”
張素無搖頭。
近日關於玉秋實不敬的言論甚囂塵上,起因是葉亭宴蒐羅了過往三年他所書的邸報,在其中發現了幾處不妥。
譬如將“太陽”誤寫為“太陰”,有混淆黑白之嫌;奏錢塘漲潮時稱“波瀾如夷”,沒有避諱“瀾”字,更將“夷”字與皇帝名諱置於一句,不知是何居心……諸如此類的筆誤共有十一處,朝中玉黨本來全然不信,逼著葉亭宴將每一封邸報都擺了出來。
眾人反覆確認,這才沉默下去。
玉秋實一筆好字,為人又謹慎,這幾封邸報用的幾乎都不是同樣的筆法,然而每一處都能尋到他過往流出的墨寶相互印證,縱然有人刻意構陷,臨摹了他的字跡,也不可能每一種都學得這樣像。
更何況邸報上還有他的私印。
邸報發後,皆由政事堂封存,除非在每一封邸報尚未出宮門時便被替換過,否則斷不會有假。
誰能耗費三年之久,佈下這樣毒的局?
朝蘭將她從各處宮人聽來的訊息坑坑窪窪地告知落薇時,落薇仍在桌前習字,聞言笑了半晌。
她如今已能用左右手同書,這幾年潛心練習,終歸是派上了用場。
張素無在後園中將皇后這些年蒐羅來的宰輔書帖盡數焚了,焚前他還特地數過,玉秋實寫的最多的帖子便是《仲尼夢奠》。
聖人夢自己居於兩楹之間而逝,他內心深處也在渴望自己成聖嗎?
“善惡報應,如影隨形”——他雖冠冕堂皇,也會心生畏懼嗎?
想來是得不到回答了。
此事之後,朝中玉黨紛紛上門拜會,好奇太師將會如何應對,誰料玉秋實竟一反常態、閉門謝客,任憑誰來,都沒有邁進他的宅邸一步。
與他一樣反常的,還有皇帝的態度。
從前此類事宜不少,連帶上暮春場刺殺和會靈湖銅杯之事,皇帝對這個大權在握的太師執師禮,又多有忌憚,始終不曾問責過一句。每每有人進言時,他甚至還會對玉秋實加以撫慰。
可如今朝中誰人不知葉亭宴是皇帝的心
腹重臣,他掀出這樣的事,本就叫人猜測是皇帝的授意,事發之後皇帝一言不出,更是叫人篤信。
皇后片葉不沾,自然也不會多說什麼。
玉秋實稱病罷了早朝,始終沒有任何辯駁。
在他罷早朝的第三日,時任御史大夫當庭彈劾,洋洋灑灑地為玉秋實列了七條罪狀。臺諫與宰執向來不合,只是從前礙著他的聲勢,出言彈劾之人大都被貶,久而久之便也無人敢言了。
如今有人出頭,眾人紛紛附和,一時之間風雨欲來。
有臺諫造勢,宋瀾便將此事順勢交給了御史臺,但點了葉亭宴攜朱雀同審,朱雀插手未免不合規矩,只是非常之時,倒也無人多言。
葉亭宴這兩日亦在禮部留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