號也只跨出半步來,就是害怕這個。他以為好心腸的少校一定也是在擔心那個。
實際上,他報告的訊息實在有限,他只知道水面交貨,但無從得知老顧這頭的具體安排,他甚至無法計算出到達藍煙囪碼頭的準確時間。況且時間緊迫,巡捕房根本來不及調集圍捕船隻。少校在電話那頭沉默好久,時間之長讓他覺得樸就在身後看著他,讓他覺得他已被老顧的手下發現,讓他覺得自己一走出煙雜店就會被人用亂槍打死。
少校後來只說出一句,他說,你要小心。少校沒有告訴小薛他會採取什麼行動,沒有建議他拖延接頭時間,沒有要求他在接貨時做出擾亂動作——那麼,那一刻少校已決定不採取任何行動。
他認為,少校一定是出於某種他還不能理解的父輩友誼才做出如此決定的。他想少校一定是對他極其信任,少校寧可等候他再一次的情報,好在更加穩妥的情形下實施抓捕。那一瞬間,他內心充溢著對少校的感激之情,一時間是這種感情在佔據上風,超過他對特蕾莎的關心,超過他對冷小曼的關心。
他在長時間的緊張、體力消耗、出汗,以及難以忍受的氣味的壓迫下疲倦萬分。坐上配極車時,覺得渾身上下每塊肌肉都滲透進一種欣快麻痺的感覺。他打算,明早他一離開老顧這幫人,就去薛華立路警務處。在此之前,他最好弄清楚貨物藏在何處。他想要報答少校。
貨物就在車上。後座下。他們沒有解開油布。他幫他們抬那堆東西時用手使勁摸過。隔著油布,隔著油布內又一層油紙,他仍能感覺到手指上一陣冰涼(那當然是他的錯覺)。貨物散發著嗆人的機油味。謹慎的樸季醒從棚屋裡找來很多散發著動物屍骨腐臭氣味的破布,用它們遮蓋那堆貨物,塞滿那幾包東西周圍所有的空隙。
他們離開俞家行時,吳淞口方向的天際已微露白光。汽車在荒郊野地裡疾駛。他們開著車窗,讓凌晨的涼風吹進車廂,腐臭氣息像是牢牢沾在皮座椅上,久久不散。他們個個都渾身是汗,只想找個地方好好睡上一覺。只有那個韓國人依然精力十足,他在開車。
他們還不能過江。頭班輪渡要到七點以後開船。他們在一個小樹林邊停車。從野餐籃裡拿出食物。小薛一點胃口也沒有。他抓著一瓶荷蘭水⑵往嘴裡倒。
樸用雙手抓住一棵瓶口粗的小樹,他使勁向上拔那棵樹,藉以舒展緊張的肩膀肌肉。他放開樹,轉過身來伸個懶腰,他問小薛:“過江以後你去哪裡?要不要我送你?”
小薛口袋裡放著那張七千塊大洋的莊票。那是特蕾莎的錢。他要給她送過去。他是這樣的人,人家不信他,他就要跟人家說說謊吹吹牛,人家信任他,他就覺得應該知恩圖報。昨天下午特蕾莎對他說,她不打算讓哥薩克保鏢參與此事,她決定讓小薛獨立完成這件交易,連貨款都由小薛去收。當時他心裡也是一陣感動,就像他剛剛突然對少校產生的那股感激之情一樣。可他昨天夜裡最害怕時,比方當他在墳地裡向車子後窗外張望時,他腦子裡也閃過一陣想要逃跑的念頭。有那麼一兩分鐘裡,他不斷對自己說,拿著這七千塊大洋,他就可以和冷小曼想去哪裡就去哪裡——
“我要把錢給人送過去。”讓他覺得奇怪的是,他居然一點都不擔心眼前這幾個人。他們甚至膽敢在大街上開槍殺人。他覺得自己就像一個突然從日常生活走進危險舞臺的演員,從來就不曾把自己調整到準確的心理位置上。他難道一點都沒想到人家有可能黑吃黑?可租界小報上常常刊登那些故事啊?他覺得自己真的很疲憊,滿腦子都是胡思亂想。
⑴原北京路到南京路之間的外灘輪渡碼頭,一九一○年正式開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