奪人性命一般,我一驚,再看,那笑卻已消散。
這是湯圓初次稱呼裴衍禎“小舅公”。此後倒也不常這麼喚,偶或一兩回這麼稱呼。時日長了我才發現,每逢裴衍禎隱有動怒之時湯圓方才如此喚他,但凡湯圓一句“小舅公”兜頭潑灑下去,裴衍禎腹中莫論再多隱怒亦會當下生生折損一半。
我與裴衍禎處過兩年,曉得他有些茶壺罐兒煮餃子的性子,心中再多事情鬧騰得沸反盈天,口中也不愛多說,面上更是一如既往地四月和風,瞧不出丁點端倪。好比茶壺罐裡悶了一罐的餃子在煮,內裡都滾得熟透了,那細細的茶壺嘴裡楞是倒不出一星半點餃子皮。故而,我常瞧不出他是喜是怒,倒是湯圓一個小娃娃不知怎地有時跟個半仙似的總能覺察裴衍禎心緒起伏,但凡聽到湯圓喚上一句“小舅公”我便曉得裴衍禎泰半不高興了。
此番湯圓連喚了兩聲小舅公,看來裴大人此刻不是有一點不高興,而是很多很多點。可我瞧著他神情怡然飄逸,實在瞧不出半分不悅之兆。我正琢磨著,不妨聽得宋席遠跨上岸輕輕一笑道:“裴大人來得正好,我還正預備送妙妙母子返家後便去寫紙述狀報官,不成想衙門老爺倒親自上門了。”
“哦?宋公子有何冤情?”裴衍禎心不在焉淡淡瞥了眼宋席遠,一邊轉頭挑了眉尾看著我緩緩道:“妙兒莫不還想騎著這牛招搖揚州城一路返家?” 一邊伸出手要來扶我,“這水牛背潮氣重,莫要讓寒氣入骨,下來吧。”
不想幾乎同時另一隻修長的手亦放在了我眼皮下,“妙妙,扶著我的手下來吧。”卻是宋席遠也伸手來攙我。
我看了看這兩隻手,一個是握筆的手,一個是數錢的手,沒得一個稱心,便毅然決然扶著那滑溜溜的水牛背自己跳了下來。
裴衍禎雲淡風輕優雅自如地斂回手,宋席遠彎了彎嘴角委屈地收手去擰自己被河水浸溼的衣襬,擰下一把水後瀟灑地一撩袍裾揚眉對裴衍禎道:“說起冤情,小的此番冤情可算得堪比竇娥六月飛雪。昨日裡沈家老爺大壽,草民醉倒後園,卻不明不白被一朝廷命官打了,下手還不輕,竟活活將草民毆打至暈不醒人事,實乃人間之慘劇,沈家上下無不見者傷心聞者流淚。而肇事之人非但不思過自首,至今還逍遙法外橫行街市。依裴大人瞧著,這命官行兇為非作歹可拘個多久?”
雖然隱約有猜測宋席遠是為裴衍禎所傷,然,當下聽他這麼說出來我還是駭了一跳,有種不可置信之感。裴衍禎文文弱弱平素連變換個季節都要傷風臥床幾日,除了筆桿子,連稍大些的田黃官印我都擔心他那修長淨白的手要拿不動,更莫說打人。再看宋席遠半面青紫斑斕嘴角腫脹,倒像被鐵砂槌一槌子給搗下去砸出來般嚴重,完全不能和裴衍禎那雙長年執筆已墨香入骨的柔弱雙手聯絡到一起。
正困惑著,卻見裴衍禎撫了撫袖上竹葉錦紋漫不經心道:“哦~?判案須得一條一條分分明明細述下來,不如我先與三公子說說這富公子夜半翻牆闖民宅,借酒輕薄女子,對朝廷命官拳腳相向,拐人妻兒,還強詞奪理倒打一耙誣衊官府要員須得判個多少年歲?”
“裴大人莫與我拿腔拿調打官腔。”宋席遠一口白牙森森磨道:“人不犯我我不犯人,人若犯我我踩也要踩死他。此番誰先動的手裴大人心知肚明。”
裴衍禎淡漠轉身重又拿過小廝手上的竹柄傘遮了我和宵宵,道:“莫看水霧輕柔,倒也綿密幾分似梅雨,妙兒還是撐著莫打溼衣裳的好。”
宋席遠不屑“哼”了一聲,湯圓卻轉過身用小手輕輕攥著宋席遠的衣襬,仰頭奶聲奶氣問道:“三三還疼嗎?”
宋席遠面上神色一下和緩下來,半蹲下身子就著湯圓凳子樣的身高,面上眉毛鼻尖一把皺,捏了個委屈愁苦的表情道:“還是很疼呀,怎麼辦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