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子。然太子體弱,若壽如朕,國或將又有沖齡之主,社稷如何?”
乃至有先帝駕崩後,輔政的眾臣中某些人起意改扶玳王登基一說。但一向與玳王很親近的懷王忽然改擁太子,今上方才順利即位。
有不怕死的因此編了很多謠傳,譬如懷王此舉,是覺得今上明敏卻體弱,自個兒能少一些等待。或多年前的御花園,那位頭戴鳳冠的女子絕美驚世的容顏深深銘刻進了一位跛腿少年的心田等等……
這些大逆不道的事,蘭珏只都在心裡匆匆一過。
可,眼前這個少年,的的確確,差一點成為了天下之主。
將來……將來的事,誰又說得準。
所以,聽到玳王方才那通天命自我,灑脫率性的抒發,蘭珏忽然非常能理解冉大人。
更明白到他那些讓玳王直翻白眼,嫌棄迂腐不堪,可能也會令自己這樣的下級後輩怨念多事的各種教誨中飽含的苦心。
只為講經書中一兩句最淺顯基本的道理。
只為某一天,玳王能在想要“灑脫率性”時,忽地想到那句稚幼孩童都誦讀過的經書中關於“率性”的闡發——「天命之謂性,率性之謂道,修道之謂教。」或他那時能將胸中盪滌的情緒略一中和。那一點中和,即能保全一些性命的生與育養。
但對於玳王來說,以冉老大人為首的這群大臣們實則是想抹殺那個“原本的他”。
他們不管他本來有怎樣的性情與喜好,厭惡什麼,懼怕什麼,希望什麼,只拿同樣的一套來向他念叨。
只管讓他喜不外露,好不彰顯,不偏不倚,不鹹不淡。步履徐徐,笑容恬然,眼神祥和,氣韻柔澹。一舉一動,一吐一納,言語的每字每句,都合乎模範。只心存仁慈寬厚,僅念著恭謹忠謙。
如同把形狀嶙峋的礦石,熔鍊成汁,再倒入砂模,範鑄成一個合乎準則的器皿或偶人。
不單是玳王,可能很多人,都曾有過,或正在有如此的困惑。
從出生起所學的種種,所立的志向,所行的生計,所成的家業,究竟是為做一個與他人一樣的人,還是成就自我?
連蘭珏,也曾在夜半燈下,熬紅眼用規矩的館閣體寫著可能上司看也懶得看,一卷就丟進卷宗庫一萬年也不會再被翻開的例行公文時,驀地想,自己拼命讀書,費勁心血氣力,換得當下,是否是真正想要。
此刻之我,與之前之後在這個位置上的其他人,真的有所不同?
這世間,有哪裡是非我不可的?
何處何人離不得我,而我又離不得誰?
這時夜風送來蘭徽嗷嗷的啼哭,夾雜著乳母安撫聲。
蘭珏心中方才一斂。是了,當下兒子還離不得我,得我養育。
但又忍不住順著想,若自己也沒了,柳家會養蘭徽,這孩子總能在世上找到掙扎活著的門路吧。
只是必會很辛苦,與跟著他的親生老父親,定是不一樣。
不說種種經歷,長大後的性情喜好,肯定也截然不同了。
即如眼前這篇公文,誰寫都差不多,但絕非完全一致。筆跡仍有區別,詞句也簡繁略有差異。
這麼想著,蘭珏便兀自笑了一聲,又振奮精神,捲袖蘸墨,繼續揮毫。
將思緒收回,蘭珏看了看此刻說不上話,只能瞪著眼站在一旁的蘭徽。
一眨眼,長這麼大了,已經開始考慮將來娶媳婦的事了。那麼,當下或來日,可能也會想。為何非得與旁人一樣?
為什麼必須要遵守一定的規則,做某些應該做的事。
那些“必須”與“應該”真的是必須應該?
礦石,能否選擇不被冶煉,只做一塊嶙峋的石頭,獨一無二,自由自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