黯淡的光線裡,一道道血紅的指痕交錯重疊,在他胸前連綴成黑汙的一片,有些地方面板已經撓破,滲出細密的鮮血。章達宣和家禮都駭然怔住。金毅突然發出兩聲令人毛骨悚然的冷笑。“章醫生,你是茅山城頭一號名醫,你能說出我這是啥病不?”
家禮聽著他的笑聲,好似看見一個頭發散亂,形容汙穢的魔鬼,正張牙舞爪地從洞的深處跑來,不由得頭皮發麻,渾身起了一陣寒顫。
章達宣靜靜地察看了他的傷勢,然後在床邊兒坐下,把金毅一隻手握著開始把脈,問他:“啥時候起的病?”金毅說:“兩三個月了。哪兒也不咋的,就是癢,不是在皮上,是在肉裡,撓都沒法撓。”章達宣把著脈,邊聽邊微微頷首。把完脈,坐到一邊兒開方子。金毅的目光一直跟著他。
章達宣說:“按說你這是心病,非藥石可醫。不過我還是開個方子,你吃幾服試試。”金毅皮包骨頭的臉怪異地扭曲著,現出一種似哭非笑的猙獰,說道:“你說得對,我這不是病,是報應。”章達宣停下筆,緘默地看著蚊帳裡像鬼魅一樣遊離於死亡邊緣的金毅。金毅說:“這大半年,各種各樣的偏方單方我都吃遍了。吃著吃著,成了今天這樣。我知道,啥藥對我都不中用了。”
家禮恍恍惚惚覺得自己像個看客,或是隱身人,躲在一邊兒,懷著不可告人的隱秘,傾聽著金毅進行靈魂告白。
“我十歲那年,爹把我送進藥鋪當學徒,掌櫃和掌櫃娘子對我連畜牲都不如。熬更守夜、挨打受罵成了家常便飯,手藝更是一星半點兒都學不上身。解放那年說啥我也不幹了,一個人跑出來參加了工作。老院長看我年輕,送我出去學習。他對我好,我不以為然,覺得這些都是我該得的。我甚至在心裡還恨他,因為我厭惡了由別人來決定我的命運。文化大革命我往死裡整他的時候,心裡一點兒都不抱愧,反而興奮、快活。我這一輩子,就靠著那兩年風光了一回。”章達宣和家禮屏住呼吸聽他說話。屋裡異常安靜。大概外面又在下雪。家禮在心裡默想:你說你師傅不好,那你跟師傅年幼的姑娘偷情,也是人家的錯嗎?
金毅在蚊帳裡突然發出兩聲沙啞短促的笑聲。“人要沒有來世該多好啊!”家禮冷不丁被這句突兀的話弄迷惑了,聽不出說話人究竟是想有來世,還是不想有。是想有了再重新活一回,換一種活法呢,還是怕來世遇上躲不過的報應,受各色厲鬼的煎熬?家禮想:也許玉芝就在那邊等著,準備為十幾年前那兩個耳光跟他算算舊賬。金毅胸前那片觸目驚心的血光,究竟意味著什麼?這間斗室裡似乎有著太多詭異的東西,開始讓他隱隱感到不安和不自在。
金毅像是看穿了他的心思,忽然看著他說:“汪醫生,你可能還在為十幾年前的事記恨我。我看得出,那時候你怕我,就像現在我怕你一樣。”金毅嘴角咧開,一字一頓地說:“其實我一直都在怕你,我怕你看不起我。”
家禮在這突如其來的告白麵前不知所措,求助似的看著章達宣。他不期然地想起章達宣十幾年前信口給金毅編的那段打油詩。“是金還是銀,是鬼還是人,說易就不難,雞叫見分明。”現在天果然亮了,金毅現出了他的本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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益生堂 第三章(31)
章達宣把方子開完,拿起來對著光細看了一遍,想一想,把方箋折了兩折,揣進兜裡,說:“藥抓好了,我叫人給你送來。”
金毅顧不及答話,突然極快地掀開被子,把衣服撩起來,兩手交替著開始撓抓胸脯。
章達宣起身到床前探視,家禮卻遠遠站著,不敢近前。指甲在面板上刮過的呼哧呼哧聲,像鈍器在粗石上磨擦一樣,帶著一種焦灼和絕望,讓家禮感到一股徹骨的涼意從頭貫穿到腳,渾身不由得暴起一層雞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