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如洪爺現在這樣。
他臉上帶著徹夜未眠的痕跡,兩眼佈滿紅絲,手裡拿著煙,但抽菸的姿勢彷彿那是全世界僅剩的最後一口空氣。他盯著地上擺著的廉價鞋,那眼神令我懷疑他想吃了這些鞋子。我滿心愉快地看著他情緒外露,我知道這個男人仍然處在掙扎中,他的慾望蠢蠢欲動,從層層防備的強大意志中拼命要冒出頭。
但他的意志卻堅決不能允許這種事發生,因為這種男人習慣了做什麼事都盡在掌握,他不批准自己身上出現超乎理性的東西。
所以他身上在發生分裂,其激烈程度不啻於一場戰爭。
我正看得興奮,冷不防沒受傷的胳膊卻被人攥緊,我偏頭一看,張家涵不知何時已經慘白了一張臉,渾身打著哆嗦,就如畏縮的兔子見到要吃它的天敵一樣。我皺眉看著他的手,正要不客氣地甩開,但我還沒來得及動作,就被他一個用力塞到自己身後。
然後他用那個瘦長的身板擋在我面前,顫抖著聲音說:“洪,洪洪爺,您,您,您高抬貴手,小冰年紀小,他,他知道自己錯了……”
什麼意思?我什麼時候覺得自己錯了?而且我也不認為張家涵能代表我說話。
於是我站起來,平靜地說:“這裡沒有區分對錯的需要,洪爺覺得呢?”
我稍微用了點誘導,但洪爺只是遲疑了不超過兩秒,並沒有上勾。他今天來刻意避開我的眼神,對我的戒心比那天晚上重多了。要冷不丁地催眠他,難度很大。
“小冰,你給我閉嘴!”張家涵喝住我,帶著哀求對洪爺說,“您,您大人大量,他就是個不懂事的小孩……”
我看出他很畏懼洪爺,這種畏懼根深蒂固,將他剛剛稍微積攢起來的自信一掃而光。
張家涵對這個男人的態度是下意識地示弱哀求,這種直覺反應令我明白,他絕對不是第一次這麼做,相反,他很習慣如此。
他習慣於怕這個男人。
一個人要畏懼另一個人並不難,絕對的權威,長期的恐嚇,直接的暴力,從語言到行為事無鉅細地打壓。日日夜夜這樣折磨下來,即便是彪悍如看守我的僱傭兵也抵擋不住,更何況脆弱的張家涵?
我想起我剛剛遇到張家涵時對他的感覺,他臉上掛著無論對誰都陪著小心的笑容,他流露出的自我厭棄的念頭,我莫名其妙地為此而感到遺憾。
我意識到,他的心理建構,從某種意義上講,或許已經被摧毀。
我還想起在我被關於地下室的日子,如果我不是原冰,如果我不是那場心理拉鋸戰中的勝者,恐怕今天被製造出,就是一個畏懼膽小,怕光懦弱,沒有自我意識的垃圾。
可是誰有權令別人成為垃圾?
我在瞬間不喜歡張家涵擋在我前面替我道歉了。
我用沒受傷的手拉開他,他固執地戰慄著不動,我不耐地用力將之推開,張家涵被我推了個踉蹌,回過頭,詫異而惶恐地看著我。
“小冰,你別任性!”他大概是真急了,說話忽然利索起來,“現在不是逞強的時候你不知道嗎?死孩子你想氣死我是不是?給我過來,聽到沒有!”
他又伸出手想拉我,我避開他,盯著洪爺慢慢地說:“張家涵沒有做錯什麼,不該他道歉,他不該替別人道歉的,或許這麼說更準確點,張家涵,他不是生來就該說道歉的話,做求人的事,你聽明白了嗎?”
洪爺臉色微變,他並沒有被我催眠,但他臉上現出掙扎指令的痛苦,然後,他終於抬起頭,他的視線帶著不甘不願,牢牢盯在張家涵身上不動。
他眼神複雜地看著張家涵,終於淡淡地說:“我也,不是來聽他道歉的。”
很好,我點點頭,不再理會他,轉身自己坐下來,繼續掏出我的糖炒栗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