與對海韻的愛比較起來,這種拒絕與摒棄的情感埋藏得越深--只有他自己知道這一點--就更珍貴。它就像一條無形的戰壕。先前只有父親守衛它,後來又多了他。從這條戰壕向那另一種生活投去的目光不僅是鄙夷的,還首先是警惕的,戒備的。那裡直立著父親--一個被侮辱和被損害者--的尊嚴,無力卻堅忍,永遠一聲不吭,卻從不寬恕。
那裡也直立著他自己的尊嚴。因為侮辱和損害父親,也就損害了他,而且損害者並不僅僅是他的生母。
父親從沒有哪怕暗示過他堅守這種拒絕的情感。這就是父親。是他在逐漸懂事之後自己走進了那道戰壕。背叛它意味著背叛父親,背叛父親被侮辱和被損害的一生。
但是……他的思緒又轉回去了:為什麼他一定要認為海韻的家庭屬於另一種生活呢?這種不愉快的感覺源於何方?僅僅憑藉那一身華貴的冬裝嗎?
她是那個家庭的獨生女。一個收入中上且有著那種世代海軍將領背景的家庭,為自己的嬌女置辦一身價值不菲的冬裝,也是可以理解的事,不要忘記了那是一個歐化程度相當高的家庭。他的理解力和忍受力,難道連一套稍微貴重一點的冬裝都無法越過嗎?
他碰觸到自己思想中的盲點了。他並不切實瞭解海韻的家庭和它的生活,卻首先就拒絕了它們。連帶著也要放棄自己對海韻的感情,並要海韻放棄對自己的感情。
他對自己說:這是不好的,不對的。首先是盲目的。
問題又轉了回來:那麼他現在應當寫信去,傾訴離別之後對海韻無日無夜強烈的充滿激情的愛與思念,肯定他對她的愛比過去任何時候都更堅定和強烈?海韻肯定在等待這一封信……不,那也是不對的,不好的。原因同樣出自那個盲點:他並不完全瞭解她的家庭,它對他來說仍然保留著很大一部分黑暗。
他只能靜靜地等待,讓事情在自然的發展中結出它的果實。或者他對她本人、她的家庭和這個家庭的生活內幕有了更全面更無保留的瞭解,讓心中潛藏的不安悄然冰釋;或者正相反,他的不安被證實,從而使他對她的眷戀像海水落潮一樣平息。
或者這種情感的退潮來自她那一方。或者什麼事也沒發生,某件外來的事情意外地中斷了他們之間現存的感情。
譬如說很快就要到來的畢業分配。
江白想起了潛校這類幾乎每年都會發生的事。學員在校期間,儘管校方三令五申,畢業時總還會發現有些人--用校方的習慣用語是--&ldo;與地方女青年拉上了關係&rdo;。這些大膽的男女瞞過所有老師和同學,由相識到相愛,終至於海誓山盟。但潛艇軍官畢業後只有極少一部分能留在y城潛艇基地,大多數則是要分配到全國各軍港去的,這時為數甚多的y城姑娘就不會堅守舊日的盟誓了。她們當初與未來的潛艇軍官相愛,是指望他們畢業後就地服役,一旦不成,姑娘們就會流下眼淚,痛不欲生地與男朋友再見。她們說:這哪能怪我們薄情呢,是你們走得太遠。難道一個y城的小姐,除了北京、上海或者紐約、東京,還能跟自己的先生到世界上其它任何一座城市去嗎?y城除了名氣還不夠十分大,它難道不是世界上風景最美麗、最有魅力的海濱城市嗎?
江白安靜了下來。他明白事情並沒有解決,只是被暫時擱置了。擱置也是一種解決。餘下的日子裡,再讀帶回的書,他很容易就走了進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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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次大戰的結束也是世界上第一次大規模潛艇戰的結束。大戰結束前夕的1918年10月3日中午,一艘德國潛艇在地中海廣闊的海域內追擊英國船隊,將一條商船擊沉後,它自己也受到了敵方驅逐艦的猛烈攻擊。年僅27歲的艇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