騎過。“悍馬”載著我慢慢走著,一身白毛倒有一半變灰。它也老了,不太跑得動了,我再不忍心讓它急跑,要策馬時總是換了另一匹來。此時它柔順地用臉摩挲我的手,發出低低的鳴音。秋天的風不大,只是輕輕地吹著,讓人心緒寧靜。
忽見前方一個棕色的影子飄然而至,我正暗贊騎士身手俊逸不俗,卻漸漸地看清了馬上的人,赫然是三年未見的十四阿哥,棕色長衫,黑色馬靴,他瘦了很多,顴骨突出,越發襯得眼睛精亮有神,下頜稜角分明。他在馬上輕輕微笑地看著我,我只是怔在原地,竟不知如何是好。
他先開了口,聲音略有些沙啞,不再是從前的腔調:“芷洛,這麼多人,卻只有你沒老。”我已回過神來,道:“是麼?”說罷拍拍悍馬,讓它掉頭。
十四拍馬走在我身側,我不理他,他也只是不發一言,兩個人都默默地騎馬慢行。半響,他嘆了口氣,道:“你可是還在怪我?”我不答話。他輕哼一聲,口氣堅決地續道:“怪我也是沒法子的事情。芷洛,我還是那句話,對你沒有什麼抱歉可講。再讓我選一次,事情仍是會如此。”我瞥了他一眼,道:“十四爺,我不怪你,卻也不想見你,我們何不就當作不再相識。”說罷拍馬向北門外去。
十四在後面沉聲道:“芷洛,諷刺得很,你不願見我,可我卻只有見到你才覺親切安寧,也只有見到你方知自己也年輕過。”我低下頭去,停駐片刻,不禁也想到了當初陪他一同大口喝酒談葉子的情景,真真恍若隔世。他又轉而笑道:“聽說今晚的宴會是你操辦的,我可得去看看新鮮了。芷洛,多謝。”我仍是不轉身。只聽得他拍馬聲,我才慢慢回過頭,只見他的身影在沉沉的暮色下更顯渺小單薄,不知為何,這一刻,我真的並不再怨恨,只覺我們南北兩騎,雖是漸行漸遠,卻有份寂寥是一模一樣的。悍馬又低低叫了一聲,我伸手摟住了它,心思復又平靜下來。
是夜。府裡燈火輝煌,人聲喧嚷。我守著院子逗福芹玩兒,葉子早就不能帶著弘曆出入八王府,否則這兩個小傢伙湊一塊就更好了,不過我想那個早熟而不可愛的乾隆是看不上我們的醜囡囡的。
誰知不速之客又到,仍是八福晉。她拿了把酒壺和杯子,走進來笑道:“洛妹妹,請你吃酒,一個月來你可辛苦了。”我搖搖頭,推了酒,道:“沒什麼。福晉快去前面吧,一切都等你照應。”八福晉輕輕笑了,垂目道:“現在這時那裡自有別人。”說完坐了下來,自己斟上一盅。我這才想到今日唱主角的是十四福晉。
“爺剛送了那匾額給十四爺,裝飾得不錯。”八福晉忽道,隨後自顧自道:“英勇節義,皇上的親筆,所有人都交口稱讚,爺也不停地笑。如今再無八賢王,只有大將軍王。”她喝掉酒,抬頭看著我,道:“晚上好好陪爺說會兒閒話。”我搶上一步道:“福晉,你既如此掛心,為何不自己陪他?”八福晉緩緩道:“他此刻只需你這兒的安靜。這麼多年來我一直陪著他,兩個人的苦心孤詣,其毀之也易,樹之也難。現在我們都心力交瘁,誰也幫不了誰。”她深深看了我一眼,道:“這我不用瞞你,你早就通曉。”我靜靜看著她,這個女人,從始至終一直站在八阿哥身後,縱然最風光的時候,骨子裡也只為了夫唱婦隨。當下淡淡道:“福晉請回。”八福晉走到門邊,忽然停步轉身,道:“那孩子……你竟從未問過。”我心中一擰,定定看著她道:“不用問了。拿著刀殺人的都說身不由己,可被殺的人的疼又有誰知道。我現下只是再不想說這些恩怨。”
我和衣躺在榻上看《莊子》,恍惚間似乎到了其中的無何有之鄉,總不必思來想去,沒有什麼糾糾纏纏。
一張眼,卻見八阿哥正進了門來,他微笑地看著我,道:“看睡著了?”我搖搖頭起身,替他倒茶。他看著我忙活,卻似在思索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