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間房是東西屋,我家爺爺在另一間,間與間隔著秫籬笆牆,爺爺在那屋乾咳一聲,低嗓門罵:沒出息的!那能由得了他?長到一百歲也是沒成色!
莊西頭忽然一陣狗叫,傳來砰砰叭叭的砸門聲,娘一把將二孩塞進自己的被窩裡……
那一夜沒有等到天亮,陳樸真又被娘牽著手從家裡送出來。
娘一路走,一路抹著臉。
村口上,娘說孩兒,別怪你大,他也是想叫你長本事,混得勝個人。
我父親陳二孩低著頭走了。走了好遠,明知娘還有村口看著他,也不回頭,怕的是但只要一回頭,便就再走不出那個小莊子。
走著走著,天就亮了,晨曦像舉著一把火,把一片一片的天點燃了。火先是紅紅的,然而就黃黃的,末了像炊煙一般地都散了,散在清晨的莊稼地裡,莊子的屋瓦上,村口和路邊的樹梢上。一個一個的房門開了,披著土布外衣的男人,彎胳膊扣衣襟的女人,簸箕,鋤頭,鐵鍬,勞作的一天又開始了……
就在那個夜裡,保安隊在河陽集四外村莊到處抓人,凡跟蔡大牙做過事的,分過東西的,瞎馬說,哪怕拿過一根線,遞過一碗水的都不能放過!統統抓起來!
一夜就抓了一百多。
到了回到集上時,保安隊正押了人往集上走,一百多人串在一起,一個連一個地牽到集上來。
陳樸真走到跟前,只那本家低頭拉他到一旁,問一句,夜黑幹啥去了?
他老實小聲支吾一句。
回家了?本家說了往兩邊看看,又說,那叫開小差你知道不?叫人知道了要槍斃的!
陳樸真嚇得臉就白了。
河陽集西頭的騾馬市,以那棵銀杏樹為界,被抓的人站一邊,另一邊站著從周圍村莊驅趕來的老百姓。
瞎馬坐在一架破馬車上,一手拿著鞭子,一手掂著一把短槍,嘴上叨一根洋菸卷,不時吆喝一聲,罵罵咧咧,讓老百姓到樹那邊去指認。
認到最後,一百多人就剩了七個人。
天掃黑,颳起了風,有點冷,欲雨未雨的樣子,天邊不時地打著雷。七個人綁在樹上,擠巴巴綁了一圈。瞎馬就叫人抱柴禾。柴禾是幹樹枝子,麥秸草,堆得看不見了,就把人都蓋裡面。遠遠地望過去,像一個麥囤子。有人舉過火把,忽地就點燃了,七個埋在柴堆裡的人叫起來,叫爹叫孃的,也有叫共產黨新四軍的……叫到最後,鬼哭狼嚎。
大火整整燃燒了半夜。
後半夜的時候,雷暴雨下來了。
天亮後,人們再來來這裡,樹已是死了,卻沒有倒下,半截樹幹,一些零亂的殘枝,全是黑的,看上去像一個人,站在那裡喊,喊也喊不出,一種說不出的怨恨。
多年來,那棵銀杏樹是陽集的標誌,從陳樸真記事的時候起,跟著大人上集,遠遠地,只要一看到那棵銀杏樹,就看到了陽集。不能想象,沒有銀杏樹的陽集還叫陽集嗎?燒死的七個人都很年輕,比他大不了多少的。當他們的骨頭與肉跟那些劈柴一樣發出劈劈剝剝的響聲時,陳樸真心裡一陣陣抽搐。
後來歲月裡,我父親總不時地會想起那一夜,那樣的被活活燒死的七個人。當後來他的女兒柴妮以控訴的方式重提舊事時,我父親一言不發。比起那樣死去的七個人,他活著本身就好像是有罪似的,何況當時他還在瞎馬的吆喝下往那柴堆上抱過劈柴,拉過繩索,驅趕過不斷湧來湧去的百姓。
又是月黑頭,陳樸真半夜起來,裝做小解的樣子,看看哨兵正忽忽大睡,便一路躡手躡腳,從保安隊二人高的牆頭上翻出來。
牆外是一片高粱地,密密咂咂的高梁棵剛長有一人高,陳樸真一鑽進高粱地撒腿就跑,高粱葉子刮在臉上,刀割一樣,腳底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