總是用裹腳布的眼光來看待西方的領帶。當西方人向一個又一個新的文化高度艱苦跋涉時,我們卻盤腿坐在圓明園的廢墟上,看著他們努力扭動的屁股發出下流的嘲笑。魯迅先生是個真誠的人,他以強大的生命意志和向善之心,向西方人的隊伍急追而去。當他氣喘吁吁趕到那個隊伍中時,他的第一個發現就是自己是個侏儒。在他所尊敬的盧梭們達爾文們*們托爾斯泰們面前,他的確是個一無所有的窮光蛋和自慚形穢的侏儒。歷史竟然以這樣叫人不寒而慄的結論,來回報魯迅的艱辛努力。一次又一次,永遠是這樣。直到我們這一代,還只能是這樣。
一無所有(2)
一個人可以憑著自己的人格成為崇高的人,而要成為對人類有所貢獻的文化巨人,卻必須仰仗自己民族的文化力量。我這裡不光是指該民族的文化傳統,更指該民族正在運動著的現實的文化實踐(盧梭正是透過法國的思想啟蒙運動走向世界的)。作為自由意志的魯迅,是人類史上屈指可數的最光輝的形象之一,他可以毫無愧色地步入盧梭、拜倫、托爾斯泰、尼采們的佇列。可是他們走近人類文明的貢壇時,只有魯迅兩手空空,好像一個誤入祝壽宴席的窮人,懺悔般地自言自語:我一無所有,我一無所有。當他的同胞捧來幾本舊書向他打手勢時,他終於無限羞愧地流出了眼淚。我也像魯迅一樣流著眼淚,因為我與他一樣清楚,作為文化人,他只是一個向中國人傳播火種的轉運者或曰翻譯者。中國秦漢以後,每一個文化人都是註釋家。近代以來,國粹派仍在搖頭晃腦地忙於註釋,反傳統的人們則都成了翻譯家。與別人不同的是,魯迅在這種比創造更為艱難的翻譯中,把自己磨礪成了一個無從翻譯的靈魂。西方人永遠不會懂得魯迅,甚至沒有這個必要。他們只需尊崇原作者即創造者。如果要他們把魯迅迎到盧梭紀念館或諾貝爾紀念館中奉為神明,當然不合適。中國人一直懷著這種奢望,久久不肯破滅,只能說明中國人連翻譯家的東西都還遠遠沒有讀懂,也就是對於自身還完全無知。現在更有許多人叫嚷著責怪諾貝爾的同胞將我們遺忘了,不惜操起為中國人所不習慣的簽名活動,舉薦東方巨人,甚至恨不得從長城上拆下幾塊破磚,去換個諾貝爾桂冠,來為這個文明古國裝點門面。這除了無知以外,還多了一點無恥。我為他們羞恥呢。
不知羞恥的人們啊,我們來反思一下吧。在這個世界走向現代化的程序中,中國除了被迫貢獻了許多白銀和死屍以外,其他還貢獻過什麼呢?魯迅的貧乏乃是他的民族的貧乏。
對於一個巨人來說,諾貝爾獎能算什麼,得上一百回,也不過分。可是,魯迅在經過了比西方任何文化巨人都艱苦一百倍的奮鬥,站到了一個巨大民族的制高點上以後,當他面對這麼一項雖然高貴卻又平常的文學榮譽時,他竟然只能裝作漫不經心的樣子,輕輕地說:我不配。
這是多麼殘酷的清醒。
什麼樣的恥辱沒有體味過呢,那個清醒地知道自己最終仍只是文化侏儒的老頭。
而我們正在體味的和將要體味的恥辱,會比魯迅少一絲一毫嗎,如果我們不故意關閉自己的心靈的話。
誰不希望自己有多一點的建樹,誰不希望自己成為一個光輝的形象,誰不渴望著以巨人的腳步走遍世界,與人類的每一顆心靈親切對話。站在民族制高點上的魯迅沒能做到這一點,他依然處在與世隔絕的孤寂之中。
我們呢?我們這些並不見得能站到制高點上的人們,還能怎麼樣呢?而且,幾十年來中國文化和生活都無質的推進,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