鼓足了勇氣,拿起了筷子,手哆裡哆嗦地,把筷子伸向魚身,撥出了一片魚肉,正想往嘴裡放時,魚忽然把尾巴搖了搖,雙鰭擺了擺,瞪大了眼睛,張開了嘴巴。這一切好像都是對著我來的。我的心跳動得更厲害了。我不能也不敢再把魚片放回原處。眼睛一閉,狠心一下,硬是把魚片塞進嘴內。魚片究竟是什麼滋味,大家可以自己想象了。
可是,好客的主人卻偏偏要遵照當地人民的習慣,一定要把盛魚的瓷盤改動位置,一定要讓魚頭對準座上的主賓,就今天來說,當然就是我了。這真是火上加油,“屋漏偏遭連夜雨,船破又遇打頭風”。我心情迷離,神志恍惚,怵然、悚然、愴然、慫然、悻然、惘然無所措手足,一下子沉入夢幻之中……
我在延吉吃的第一頓飯(2)
我聽到這一條僅僅剩下頭和尾巴的魚最初是慢聲細氣地開口對我說話了:“你可知道,你們人是從魚變來的嗎?我們魚類,本領也是異常驚人的。我們一條魚一下子就能夠下子成千上萬;如果沒有什麼東西遏制我們,用不了多少時間,我們魚就能夠把世界上的江、河、湖、海統統填滿。你們人有什麼本領呢?不知道是你們走了什麼後門,讓造化小鬼把你們變成了人,我們則是千萬年以來,毫不進化,仍然留在水裡,當我們的魚類。我們並沒有鬧情緒,找領導,鬧而優則人。我們是正派的,正直的,樂天知命的。既然命定為魚,我們就順順從從,任人宰割。我們自我感覺良好,從無非分之想,我們本來是魚嘛!”
我毛骨悚然,屁股下面發熱,有點坐不住了。我以為魚已經把話說完了呢。然而不然。魚搖了兩下尾巴,張了張嘴,又說了起來:“可你們人真也太損了,你們的花樣真也太多了。你們在勾心鬥角之餘,把心思全用在吃上。德國人心眼稍微好一點,他們的法律不允許把活著的魚帶回家。日本人吃生魚片,已經可以說花樣翻新了。可是你們中國人呢,以這樣一個聰明偉大的民族,早年奮發圖強,對世界文化做出過卓越的貢獻。後來就漸漸地勁頭不夠了,專門講究吃喝,還美其名曰飲食文化。這也罷了,可你們把鬧派系的本領也用到飲食上來。全國分成了京、魯、川、粵、湘、蘇等等不知道多少菜系。這也罷了。可你們不知道從哪裡來的一股勁,專跟我們魚類幹上了。哪一個菜系也不放過我們,而且還是煎、炸、煮、炒、涮、烹、醃、烤,弄得我們狼狽不堪,魂不守舍。最可怕的是四川的乾燒,渾身是辣椒,辣得我們的魂兒都喘不過氣來。這一些你都知道嗎?”
我喘了一口氣,以為魚的訓話已經結束。正當我伸出筷子想夾住最後一片魚片的時候,魚的嘴張得更大了,聲音也更提高了,又說了下去:“在延吉這裡,你們這些人不知道從哪裡來了這樣一股邪勁,非要讓我們完全活著,神志完全清醒,把我們的鱗皮揭開,把我們身上正面反面的肉都切成了一片一片的,再把鱗皮蓋上,宛然是一條活而整的魚,端到飯桌上來,先讓你們這些外地來的鄉巴佬,瞪大了眼睛,大大地吃上一驚,然後再懷著膽怯、興奮、好奇而又愉快的心情,在主人的‘請!請!請!’的催促下,一齊伸出了筷子。我瞪著眼,搖著尾巴,擺動雙鰭,以示抗議,可我發不出聲音。難道只有看到我眼瞪、尾搖、嘴巴張,你們咀嚼著我的肉才覺得香嗎?你們這是一種什麼心理呀!你要告訴我!否則,即使你把我的殘骸做成了酸辣湯,我也是不能瞑目的!”
聽著、聽著,我完全嚇呆了,我一句話也說不出來,而別人正吃風甚健,然而這一條魚卻不給我留一點情面,它窮追不捨,它喝道:“你可是說話呀!”
“你可是說話呀!”
“你可是說話呀!”
我渾身觳觫,臉上流汗,雙腿發抖,心裡打鼓,茫然,悃然,不知所措,我只有低頭沉思,潛心默禱,又陷入了夢幻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