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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世說新語》任誕第三十三說:

桓子野每聞清歌,輒喚:“奈何!”謝公聞之曰:“子野可謂一往有深情。”

這裡指的是,桓子野每聞清歌,輒情動乎中。我現在面對著黃山,心中有一美妙的黃山,筆下的黃山卻並不那麼美妙,我也只能學一學桓子野,徒喚奈何。

1979年12月9日寫

畢富春江上(1)

記得在什麼詩話上讀到過兩句詩:

到江吳地盡

隔岸越山多

詩話的作者認為是警句,我也認為是警句。但是當時我卻只能欣賞詩句的意境,而沒有絲毫感性認識。不意我今天竟親身來到了錢塘江畔富春江上。極目一望,江水平闊,浩渺如海;隔岸青螺數點,微痕一抹,出沒於煙雨迷濛中。“隔岸越山多”的意境我終於親臨目睹了。

錢塘、富春都是具有誘惑力的名字。實際的情況比名字更有誘惑力。我們坐在一艘遊艇上。江水青碧,水聲淙淙。艇上偶見白鷗飛過,遠處則是點點風帆。黑色的小燕子在起伏翻騰的碎波上貼水面飛行,似乎是在努力尋覓著什麼。我雖努力探究,但也只見它們忙忙碌碌,匆匆促促,最終也探究不出,它們究竟在尋覓什麼。岸上則是點點的越山,飛也似的向艇後奔。一點消逝了,又出現了新的一點,數十里連綿不斷。難道詩句中的“多”字表現的就是這個意境嗎?

眼中看到的雖然是當前的景色,但心中想到的卻是歷史的人物。誰到了這個吳越分界的地方不會立刻就想到古代的吳王夫差和越王勾踐的衝突呢?當年他們勾心鬥角互相角逐的情景,今天我們已經無從想象了。但是亂箭齊發、金鼓轟鳴的搏鬥總歸是有的。這種鏖兵的情況無論如何同這樣的青山綠水也不能協調起來。人世變幻,今古皆然。在人類前進的程途上,這些都是不可避免的。但青山綠水卻將永在。我們今天大可不必庸人自擾,為古人擔憂,還是欣賞眼前的美景吧!

但是,我的幻想卻不肯停止下來。我心頭的幻想,一下子又變成了眼前的幻象。我的耳邊響起了詩僧蘇曼殊的兩句詩:

春雨樓頭尺八簫

何時歸看浙江潮

這裡不正是浙江錢塘潮的老家嗎?我平生還沒有看到浙江潮的福氣。這兩句詩我卻是喜歡的,常常在無意中獨自吟詠。今天來到錢塘江上,這兩句詩彷彿是自己來到了我的耳邊。耳邊詩句一響,眼前潮水就湧了起來:

怒聲洶洶勢悠悠

羅剎江邊地欲浮

漫道往來存大信

也知反覆向平流

狂拋巨浸疑無底

猛過西陵似有頭

至竟朝昏誰主掌

好騎赬鯉問陽侯

但是,幻象畢竟只是幻象。一轉瞬間,“怒聲洶洶”的江濤就消逝得無影無蹤,眼前江水平闊,浩渺如海,隔岸青螺數點,微痕一抹,出沒於煙雨迷濛中。

可是竟完全出我意料:在平闊的水面上,在點點青螺上,竟又出現了一個人的影子。它飄浮飛駛,“翩若驚鴻,婉如游龍”,時隱時現,若即若離,追逐著海鷗的翅膀,跟隨著小燕子的身影,停留在風帆頂上,飄動在波光瀲灩中。我真是又驚又喜。“胡為乎來哉?”難道因為這裡是你的家鄉才出來歡迎我嗎?我想抓住它,這當然是不可能的。我想正眼仔細看它一看,這也是不可能的。但它又不肯離開我,我又不能不看它。這真使我又是興奮,又是沮喪;又是希望它飛近一點,又是希望它離遠一點。我在徒喚奈何中看到它飄浮飛動,定睛斂神,只看到青螺數點,微痕一抹,出沒於煙雨迷濛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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