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個人互望了一眼就將臉轉開去,並沒有交流內心湧動的思想與情感。那是不用交流的,雖然兩個人的思想與情感不盡相同。江白雖不是第一次遠航,但做為代理艇長,卻是第一次率艇遠航,今晚是他海上生涯的的真正開始,一個新的年輕的潛艇艇長的故事的開始,一種獨特的人的命運的開始。而在這一刻,他卻在剛才的回頭一顧中,對背後的城市,對為茫茫海洋庇護的大陸,對視野所及處這歡樂的和平的燈火,塵俗的燈火,既照耀著烈士孤女東方白雪也照耀著灣尾街上的流氓的燈火,溫暖著大亨也溫暖著升斗小民的燈火,突然湧出了一種廣大的、包容一切的親情,一種與之血肉相關不可分割的親情。它們對於他不再是疏遠的、異已的,過去模糊而真實地存在著的距離感、陌生感在這一瞬間悄然消逝,似乎它們從來沒有存在過。大陸、城市、城市的燈火,燈火下歡樂的和悲傷的人群,它們不是別人而屬於他自己,它們就是他,他的血肉,他的四肢和靈魂,他的正狂烈而溫柔地跳動著的心。
焦同的思想卻連他自己也有點把握不準。它們如潮湧來,又如潮退去。潛艇每往前行駛一米,他們就離開大陸一米。這燈火璀璨的大陸,人煙輻輳的城市,夢想與現實總有距離讓他深愛的祖國啊,我們是你的兒子,我們正在出發遠航,我們是為你遠航,我們準備經受住所有的考驗,所有的驚濤駭浪,所有的艱難痛苦和犧牲。這是他的最後一次遠航。他清醒地意識到了這一點,今天左右著他的心使之激烈跳動的就是它。他終生的導師和兄長、他的永遠的指路人東方瀚海也有過最後一次出航,目標同樣是鄭和水道。東方也有過此時此刻,那時在他內心裡湧動起的是怎麼一道思想與情感之潮?過去一想到這裡,他總覺得與東方隔著厚厚的一層,無法推測和臆想,今天卻覺得那層薄薄的紙消失了,此刻湧動在他胸中的心潮就是當年湧動在東方胸中的心潮。那也是東方的最後一次出航,他作為潛艇艇長為祖國報效的最後機會,此外他不會再有第二次機會了,他將滿懷信心地去奪取勝利。是的,奪取勝利。就東方的思想和情感而言,再沒有比此刻更單純也更熱烈的了,如同此刻的自己。人生有大境界和小境界,人們總是不時生活於這兩種境界之中,此時此刻,康居婉若,愛情,那個尚在母腹中躁動的不知性別更沒有名字嬰兒,遠航歸來之後的榮譽和隨後就會蒙受的羞辱,一切都變得簡單了,彷彿在他的感覺中被縮小了。巨大的是海洋,巨大的是征服新的海區和航道的豪情,巨大的是一個艇長、一個中國潛艇軍官的現實和歷史的責任。巨大的是每時每刻在海上將要面對的考驗。
巨大的是人。是中國潛艇艇長東方瀚海自己。
今天巨大的是他自己。是他和江白。是9009艇的每一位艇員。
焦同的眼睛閃出了濕潤的感動的光澤。城市的燈火遠遠地映亮了這雙眼睛。十九年了,他一直試圖讓自己真正靠近最後一次出航的東方瀚海,靠近這位潛艇英雄的心靈,今天才發現自己輕而易舉地就做到了這一點。看來靠近一個人的最佳途徑就是去從事他的事業而不是推測。他從沒有想過能這麼近地、這麼相像地靠攏東方瀚海那偉岸的身影,可是今天他做到了。
焦同沉浸在巨大的感動和驕傲之中。他至少在最後一次遠航時部分地進入了東方瀚海的人生大境界。也可能犧牲,那時他將更深更廣闊地進入東方瀚海的境界,一個輝煌的終點,也是永生的起點。他的身邊站著江白哪。江白也可能犧牲,但他所代表的這一代人將代替東方瀚海、也代替他和江白繼續遠航。中國人將會一代代更英勇的走向大海,這就夠了,這就預示著新的輝煌和勝利。
江白終於將臉轉過來了。他現在面對著微明的月光下烏藍色的大海。大陸正在遠去。你選擇的生活、你的事業、命運正撲面而來。你的心格外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