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樣細長,呀,是鄭孝胥的臉!又黃又長!盧運啟急忙關上窗戶,像怕那張“黃臉”伸進來一樣。他忙又回到床上,蒙上湘繡的夾被,想睡,睡不著,鄭孝胥的長臉、禿頭、日本戰刀……都在眼前晃。他又翻身起來,盤腿坐正,五心朝天,雙目下垂,開始做氣功。他本來有很好的氣功根底,只要擺好架勢,很快就可以摒除一切雜念,導氣人靜。但是今天卻無論如何也不行,只要一合雙目,千種憂思,萬般疑慮,都一股腦兒湧上心頭,氣不但提不起來,還和沉重的心一齊往下墜。他知道不能再勉強做下去了,再做就很可能走火入魔,後患無窮。他只好又躺下,躺了一會兒仍然毫無睡意,於是又坐起來……就這樣躺下起來,起來躺下,一直折騰到東方發白,小雀在窗外喳喳叫喚,他才睡過去。
當盧運啟再睜開眼睛的時候,太陽已經從窗外照進來,照得滿屋通亮,照得他睜不開眼睛。他定了定神,抬頭一看那架八音掛鐘,時針已經指向八點鐘了。哎呀!怎麼鬧的?醒這麼晚!他是一個反對宴安晚起的人,夏天天長的時候都是五點起床,做氣功,打太極拳,七點早飯,早飯後看報……生活很有規律。可是今天……唉!這真是少有的反常現象,莫非自己真的要不行了?他心情沉重地長嘆了一聲,一翻身坐起來,伸手一按床頭桌上的電鈴,鈴剛一響,屋門就被輕輕推開了。進來的是大丫環春蘭,她好像早已在門口守候著了。她進來後先向盧運啟行一個禮,請過早安,然後輕聲說道:“太太已經來過兩次,問老爺是不是欠安?她說等老爺醒了以後,再過來……”
盧運啟皺著眉頭一揮手說:“不必了。告訴她,我很好,中飯在一塊兒吃。”
春蘭答應著往外走。
盧運啟又說了一句:“把報紙拿來。”
春蘭應聲走出去。又一個丫環夏鵑走進來,“她提了一把大熱水壺,走進衛生間去侍候盧運啟刷牙洗臉。
等到盧運啟從衛生間走出來的時候,還不見春蘭把報紙拿來,便大聲呼喊。夏鵑一見老爺生氣了,忙小跑著去找春又等了一會兒,春蘭才喘吁吁地走進來。她兩手空空,沒拿報紙。
盧運啟眉頭繫個大疙瘩,目光嚴厲地直望著春蘭說:“怎麼回事?去了這麼半天,報紙呢?”
春蘭低著頭,低聲細氣地說:“報紙在小姐那裡,她,她在看。”
“怎麼?”盧運啟眼睛一瞪說,“她不知道我的習慣嗎?”
“知道。她……”春蘭撩起眼皮,看了盧運啟一眼,又忙垂下眼簾說,“她說請老爺先吃早點,一會兒她把報紙送過來。”
“我不吃早點了。”盧運啟一揮手說,“取報紙去!”
“是。”春蘭答應著往外走。
“不用你去了。”盧運啟對著春蘭的後背又喊了一聲,“我自己去。”說完就向門外走去。
春蘭忙往旁邊一閃身,又低著頭說:“小姐不在她的房間裡。”
盧運啟忙收住腳步問:“在哪?”
春蘭說:“在,在西樓王老師屋裡。”
“怎麼?王老師沒去上班?”
“今天是星期日。”
盧運啟眨了眨細長的眼睛,一轉身,往樓梯口走去。他本來覺得頭昏腦漲,腰痠腿軟,但他是個非常要強的老人,不願意讓人看出他在逆境中有任何軟弱的表現,對家中人也是如此。他強打精神,昂著頭走下樓梯,一直向西樓走去。
盧運啟走上西樓樓梯的時候腳步很沉重,還沒等他走完樓梯,王一民房間的屋門開了一條縫,冬梅的腦袋從裡面探出來。她一見上樓的是盧運啟,便忙叫了聲“老爺”,隨即把門推開,恭身侍立在門旁。
盧運啟快步走進屋門,只見她女兒和王一民都對著門站著。女兒面容悽楚,眼圈發紅,好像才哭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