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年先楚皇帝懼他手中兵甲,擇了貴女下嫁與他,想以此牽制他,此女便謝清平之長姐。然先楚大廈傾塌,到底還是被睿成王取而代之。只是新帝登基不過三年便崩逝,唯剩下一個九歲孤女,便是如今的女帝殷夜。
因著寒門出身,又是女子之身,殷夜的帝王路比其父更艱辛百倍,幸得由謝清平全力扶持。君臣二人,最好的時候,曾並肩執手,共同南面臨朝。甚至,在女帝及笄之前,謝丞相一直居於後宮,精心教養輔佐。
此二人,於公論,是君臣。於私論,是至親。
按著輩分,女帝實打實該喚丞相一聲「舅父」。
卻怎麼也沒想到,經年後,兩人會走到這般地步!
「要是丞相知道北戎被滅了,如今河清海晏,應該也會歡喜吧?」
「也未必!他要的是恢復楚氏天下。如今是咱們陛下掌著四海,焉知他會如何?」
「恢復楚氏天下?可是當年是他力排眾議扶陛下上位的,如何……」
「這也不是沒有道理的,他的母親是先楚公主,他留著一半前朝的血。且不論這些,那便說他為何要燒塔?陛下身懷六甲困在塔裡,懷的可是他的孩子!」
「就是!他連自己的孩子都不要。何況,吳秋山下,他欲要放走的那些人可都是前朝遺族,哪一個不是陛下死敵?」
「放便放了,左右是些手無縛雞之力的人。可是他那一劍,直刺陛下肺腑。這十多年,陛下身子全憑醫藥吊著,幸得如今滅了北戎,得了這聖人花!」
此話一出口,諸將皆不由轉頭望向身後不遠處那輛加闊的馬車,對車內那名暗子伸出幾分敬畏。
暮色上浮,雪光幽幽。
馬車內,唯二的兩盞壁燈燭火搖曳,映照出榻上昏迷的人。
他的左臂已經被砍,露出的白骨上殘留著結冰的血跡。雙足經脈俱斷,胸腹上皆是刀劍砍傷的痕跡,而胸口淬毒的一箭是他致命的傷口。再往上,便是一張形容恐怖的臉,面上皆是縱橫交錯的傷痕。有燒傷,亦有劍傷,反正已經辨不出本來面目。
隨著醫官最後一根銀針扎入,那人終於悶哼了一聲,似有所反應。
「謝祭酒,此人毒入肺腑,又耽誤了這麼些天,血盡力竭,怕是不成了!」醫官擦著汗,斟酌再三,遺憾開口。
「不可以……」謝晗撲通跪在地上,拉住醫官衣角。
「祭酒,切莫耽誤時辰,且問問他可還有話……交代。」醫官嘆了口氣,叫停馬車,退身而去。
簾帳撩開又落下,燭火明滅間,榻上人目光已經開始飄忽遊離,唯有一點神識支撐著他。
「久久……」他下意識叫出一個名字。
此二字入耳,謝晗含淚頷首。他自是知道,喚的是誰。
當今女帝姓殷名夜,小字久久。
方才掀簾灌入的寒風已經散去,燭火亦不再晃動,只柔柔散出光華,映照在那具殘破不全的身軀上,照出那張面龐昔年輪廓。
昔年他是積石如玉、郎艷獨絕的清貴公子,是萬人之上、譽滿天下的青年丞相,如今竟已是這般零落成泥的模樣。
八年前,是他被逐出京畿的第二年,他在發黃的書卷中尋到那靈藥的所在,尤覺早已死去的身心重新活了過來。當夜便一把火燒毀祖宅,割面毀容,服藥變聲,隻身前往北戎。至此,世上再無謝清平,有的只是北戎王帳內日益受重用的殘疾謀士。
數千個日子裡,為了隱藏身份,他不敢記得自己是誰,亦不敢回憶往昔,與虎謀皮的時日裡,他幾乎已經忘記了過往的一切。卻唯一點,日益清晰,便是千萬裡外,那個女子留給他最後的話語。
那是景熙十五年深秋,殘陽染紅天際,他脫下官服,遞上相印,合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