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群細伢子裡總有個為頭的,我們的頭比我大兩三歲,我們叫他平哥。一日,平哥跟我們講,哎,街上的小痞子經常朝我們院子裡甩瓦片、射石頭,我們要做好跟他們打架的準備來,從現在起,我們鍛鍊身體,要練出一身肌肉來!從那日起,我們便開始舉啞鈴,做俯臥撐。若哪個懈怠,平哥就擺出要跟哪個的母親做點事的架勢,於是人人發憤,個個爭強,在黑汗水流裡觀察胸脯上手臂上有不有叫做“肌肉”的東西鵝蛋一樣長出來。又一日,平哥率我們穿過幾條街,在夜色裡潛入一家街辦工廠,偷了根兩米來長的鋼管,回到院子裡,把它一頭戳進圍牆裡,一頭拿馬釘固定在一棵梧桐樹上,於是成了一架單槓。平哥長得高,投籃似的一躍就夠得著,而我們其他幾個細伢子個頭矮,要搭個凳子才能攀得住。
每天又開始練單槓。平哥當教練,穿件海軍衫,站在單槓下,把我們的身體像撥鬧鐘一樣,朝前一撥,一個前翻,朝後一撥,一個後翻。我們成了猴子。眼前一晃是泥巴,一晃是雲朵。地轉天旋。
開始是苦事,後來漸成樂趣,這樣練了兩三個月,捏拳彎手臂,果是看見了“鵝蛋”。練了身體,也壯了膽子,遂跟街上的小痞子們打了幾架,兵家常事,互有輸贏。到後來彼此見了,齜牙笑一回,反倒平安無事。和平皆是透過戰爭實現的。
風聲日緊一日,標語刷到院子裡牆上四處皆是。墨寫的父母們的名字上,無不打了紅叉,如同宣判死刑的佈告。少年亦慢慢悟到了愁滋味。有兩個細伢子的父親是南下幹部,被揪出去鬥了兩場,回家嘆口大氣,逃到北方老家去了。三毛的媽媽是教育局的局長,本地幹部,沒老家可逃,終日被弄得披頭散髮,一語不發。那一夜曉得第二日又要被揪鬥,就拿一根從蘇聯帶回來的長圍巾把自己吊在了門框上。這是我們院子裡頭一回死人,物傷其類,悲慼甚大,卻又不能舉喪,因三毛媽媽的死,被定為“畏罪自殺”。
我們不再有快活了。三毛在一夜之間,成了沉默的人,時常兩眼怔怔地望著梧桐葉之間破碎的天空,淚水湧下來。三毛的一個姐姐抗美,撫著弟弟的腦殼,亦無言語,只虛虛地望著前頭。歲月還很長,望不望得見頭?
過了些日子,有個冬日的早上我醒得早,到樓下廁所裡撒完尿,就跑到單槓下頭,把樹樁邊的四方凳子擺過來,站在上頭,一個人耍起了單槓。一會兒就玩得筋疲力盡,跳下來,一屁股坐到了地上。抬頭望到了抗美姐姐,她也是早起,一個人站在門前木欄旁。我站起,拍拍手,見她望著我,就衝她一笑。她那時已從悲痛中恢復過來,比三毛遠遠要堅強。她亦是回我一個平靜的微笑,輕聲說:“小子,你玩得蠻好了。”
抗美很漂亮,短髮,圓臉,唇紅齒白,穿件水紅的棉襖,是使平哥心跳得狂亂的妹子。我見她表揚,便很得意,故意謙虛道:“哪裡哪裡,玩得不好,沒勁,跟得吊頸鬼一樣。”
話一說完,抗美臉色大變,返身就進了屋。聽得那門咣地一響,然後四處靜極。冬天的早上有些冷。我猛地想起我剛才答的是什麼話,恨不得抽自己七七四十九個大嘴巴。
我無心刺激了抗美,觸著了她內心巨大的傷痛。我簡直後悔得想去死。此事過去了這麼多年,她肯定是忘卻了,但我卻記得清清楚楚,歷歷如在眼前。
抗美,如果哪一天,哪一瞬,你記起了這一幕,會痛恨我嗎?
心底秘密無人知
是很小時候的事,那一年,我約略七八歲。樓上對面蒲姓,有一個崽是我兒時的玩伴,他家裡從江西來了一個表妹,花裙,長辮,天真可愛。尤其長辮上兩隻白色的蝴蝶結,上樓下樓一跳一跳,儼是兩隻白蝴蝶追著她嬉鬧,如燕子緊追春天的雲。我玩伴的外公生了病,她是遠遠地來看外公的。但她小,五六歲模樣,不把病痛同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