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親的生命之燭快燃盡的日子裡,我的朋友對他的父親孝敬倍增。那時,他們父子的關係已變得非常深厚了。一天,趁父親精神還可以,兒子終於向父親承認,二十幾年前,父親那一把寶貴的玻璃刀是自己弄壞的,也坦白了自己當時那一種卑劣的想法……
不料他父親說:“當年我就斷定是你小子弄壞的!”
兒子驚訝了:“為什麼,父親?難道你從地上找到了……那麼小那麼小的東西啊,怎麼可能呢?”
他的老父親微微一笑,語調幽默地說:“你以為你那種法子高明啊?你以為你爸就那麼容易騙呀?你又哪裡會知道,我每次給人家割玻璃時,總是習慣用大拇指抹抹刀頭。 那天,我一抹,你黏在刀頭上的玻璃碴子扎進我大拇指肚裡去了。我只得把揣進自己兜裡的五角錢又掏出來退給人家了。我當時那種難堪的樣子就別提了,那麼些大人孩子圍著我看呢!兒子你就不想想,你那麼做,不是等於要成心當眾出你爸的洋相嗎?”
兒子愣了愣,低聲又問:“那你,當年怎麼沒暴打我一頓?”他那老父親注視著他,目光一時變得極為溫柔,語調緩慢地說:“當年,我是那麼想來著。恨不得幾步就走回家裡,見著你,掀翻就打。可走著走著,似平有誰在我耳邊對我說,你這個當爸的男人啊,你怪誰呢?你的兒子弄壞了你的東西不敢對你說,還不是因為你平日對他太兇嗎?你如果平日使他感到你對於他是最可親愛的一個人,他至於那麼做嗎?一個十四歲的孩子,那麼做是容易的嗎?換成大人也不容易啊!不信你回家試試,看你自己把玻璃搗得那麼碎,再把那麼小那麼小的玻璃碴黏在金屬上容易不容易?你兒子的做法,是怕你怕的呀!……我走著走著,就流淚了。那一天,是我當父親以來,第一次知道心疼孩子。以前呢,我的心都被窮日子累糙了,顧不上關懷自己的孩子們了……”
“那,爸你也不是因為鑲玻璃的活兒不好乾了才……”
“唉,兒子你這話問的!這還用問嗎?”
我的朋友,一個三十四歲的兒子,伏在他老父親身上,無聲地哭了。
幾天後,那父親在他的兩個兒子一個女兒的守護之下,安詳而逝……
我的朋友對我講述完了,我和他不約而同地吸起煙來,長久無話。
那時,夕照灑進屋裡,灑了一地,灑了一牆。我老父親的遺像,沐浴著夕照,他在對我微笑。他也曾是一位脾氣很大的父親,也曾使我們當兒女的都很懼怕。可是從某一年開始,他忽然似的判若兩人,變成了一位連性情溫良的父親。
我望著父親的遺像,陷入默默的回憶——在我們幾個兒女和我們的父親之間,想必也曾發生過類似的事吧?那究竟是一件什麼事呢?——可我卻沒有我的朋友那麼幸運,至今也不知道。而且,也不可能知道了,將永遠是一個謎了……
梁曉聲,著名作家。代表作有《雪城》、《年輪》、《政協委員》等。
何立偉 心底秘密無人知
單槓
我小學剛畢業,“文革”來了,四處罷課鬧革命。我們院子裡六七個細伢子沒事幹,不讀書就是快活,好比天天過節。又精力旺盛到極點,不是上街搶傳單,就是在院子裡打彈子,砸跪碑,拿彈弓射街對面電線杆上的路燈泡。又或者,拿粉筆在牆上畫男女身體有關部位,寫若干欲與人家祖上發展不恰當關係的汙言穢語。整日嘻嘻哈哈,少年不識愁滋味。其實我們院子裡住的皆是地方上有點頭臉的幹部,山雨欲來風滿樓,日子也陰晴不定。
一群細伢子裡總有個為頭的,我們的頭比我大兩三歲,我們叫他平哥。一日,平哥跟我們講,哎,街上的小痞子經常朝我們院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