樣一個場景:在大雪封山的日子裡,當一大群飢餓難耐的野狼與一隻小羊羔不期而遇,廝殺的結果可想而知!
由於層層上報,層層討論,層層批示,到了第二年,教授評審結果才得以公佈:中文系高昌錄老先生獲教授殊榮。核心的理由是他在先秦文學方面的造詣無與倫比。若不是在一九六六年被貶去新疆阿克蘇農二場,而後又被東方大學苦口婆心的現任校長殷黎明引進,他斷斷是不會到南京這個非文化、非政治、非經濟中心之地來的。申請教授職稱,必須得當著全系教師的面做述職。或許是迫於十多年來所積攢下來的壓力,或許是迫於中文系殘酷奪命的競爭擠壓,他從此落下了一個毛病,只要是在人多的地方發言,他必定雙手發抖、聲音震顫。這對於已經晉升為教授卻難以正常授課的他來說實在是一種莫大的羞辱。從前愛說愛笑愛請客吃飯的他,很少言笑,笑起來總顯得有幾分慘淡。他不快樂,不讀書,也不看報。一年之後,他病了。 。。
高等學府 第四章(2)
學校專門有一輛車接送他去醫院看病,先是在省中醫院。他出身中醫世家,只相信中醫。半年之後,未見療效,而他已經瘦得幾近脫形。學校執意又安排他去省工人醫院,這是省裡最好的醫院,原本叫做“省人民醫院”,因為“工人階級領導一切”而更名。他跟醫生說,他沒有別的想法,就是整天整夜地想著死。終於,在一九八二年的盛夏,他連穿衣服的力氣都沒有了。
“幫我把春秋衣褲穿上,穿整齊了。”他躺在床上這麼對王阿姨說,有氣無力。
“大夏天的,穿多衣服熱。”王阿姨一面給他搖著芭蕉扇,一面這麼安慰著他,“你們領導相信我,你也相信我,讓我照顧你,我怎麼著也不能糊弄你,這麼大夏天的,熱都熱死了,還能穿春秋衣嗎?不能!是吧?唉——你得聽我的,聽我安排。需要穿春秋衣,我會給你穿的……”王阿姨五十多歲,肩部壯碩,一看即知是幹力氣活出身的,話語卻多有慈愛、呵護。
“替我穿吧,那身——藏藍卡嘰布的。”他堅持,卻已經氣若游絲。
“要出門啊?”
“叫車吧。”
“去哪裡?”
“清涼山。”
“別亂想。”
“不要太多的人來看我,我怕抖。”
“到哪裡看你?”
“清涼山。”
“別瞎說。”
“謝謝你照顧。”
他就這麼平靜地閉上眼睛,王阿姨照顧他的這半年,沒見過他這麼安靜。平日裡,他好像是有點兒傻了似的,跟王阿姨說上三兩句話,就會說:“我不行,我怕抖!”王阿姨說,看著他那個樣子怪可憐的。他也從來不敢伸手接東西,王阿姨鼓勵他,他就會說:“我怕抖,真的!”王阿姨百思不得其解,一個城裡的大教授怎麼還不如一個鄉下的老漢呢?我們鄉下的老漢是吃得下,睡得著,天大的事情留著明天再說唄!
他就是這麼帶著怕抖的羞辱一併去了清涼山。一九八二年的秋季,他北京母校的領導驚聞噩耗,專程來南京,取走了他的骨灰,在北京八寶山公墓給他修了一個寬大的墓穴,豎了一塊堅如磐石的墓碑,刻有“偉大的國學泰斗——高昌錄”,他終究是屬於北京的!
中文系主任雷一鳴應邀去北京參加高昌錄的八寶山葬禮。乘一夜火車,一早回到南京,中午便請了五位老師一同去鼓樓廣場邊的清真馬祥興菜館小聚。中文系的老師們,時常到這家老菜館輪流做東,為著充分交流,為著聯絡感情。用他們的話來說:這家老菜館是中文系的根據地。他們喜歡這家老菜館的滄桑感、年輪感和文化感,又有如於右任、胡小石、胡翔東等著名學者和政要曾經的光臨與偏愛,這裡便是最適合知識分子小聚、小酌之地。十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