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真的不希望他變成孤兒。天色漸暗,風揚起塵土,無情地吹打在這些活下來的人身上。他們煢煢孑立,形單影隻,眼裡是不知所處的惶惶然。回想起看過的一首北朝民歌《隴頭歌辭》,心中悲慼:
隴頭流水,流離山下。念吾一身,飄然曠野。
朝發欣城,暮宿隴頭。寒不能語,舌捲入喉。
隴頭流水,鳴聲嗚咽。遙望秦川,心肝斷絕。
念著這首蒼涼的詩,彷彿看到這些回鄉的人孤獨飄零地在險峻山路躑躅,春寒料峭比不上心中的悽惶。他們,恐怕這輩子都無法睡個安穩覺了。
回到家發現,兩百餘人走了一大半,他們都急於離開這個噩夢般的地方。剩下的時間裡,我哄著哭泣的狗兒,與羅什一起接受他們的拜別。到了晚上發現,終於無須再跟人同擠一間臥室了。這麼長時間以來,我們第一次在自己家中有了兩人世界。
我把熱水端進來,讓他漱洗。這是呼延平用費了一個下午在城外尋來的柴火燒的。他一直站在窗前凝思,聽到我叫喚後,默不作聲地漱洗。完畢後,又站回窗前。
“在想什麼?”我本想打掃房間,清理一下,卻是不放心他這樣的沉默。
他沒有看我,定睛在窗外的寒月上,聲音清冽如冷泉:“艾晴,還記得饑荒剛起時,我發願不讓一個人餓死嗎?”
我嘆氣,他還在想這件事:“羅什,莫要再自責了……”
“非是自責。”
他柔聲打斷我,眼光灼灼:“為了救人,我已傾盡所有。原以為可以不讓一個人餓死,卻只庇佑了兩百人。十多萬災民,我用自己的財物,只救得兩百人。最後一月,還是靠你售賣君主之術存活至今。”
他舉起骨節纖細的雙手,將手反覆仔細地檢視,苦澀地笑了:“原來我自己之力,是如此弱小。”
他將手放下,又凝神對著窗外:“若羅什當初肯依附呂光,編些玄虛的讖緯迎合他。肯放下所謂自尊暗中為流民謀得立身之處活命之糧,能多救得多少人?”
我抬頭凝視,沐浴在朦朧月光中的他猶如一株孤樹,月華剪出的側影稜角分明。他苦笑出聲,無奈中透著悽清:“起碼,不止這兩百人吧。”
我心中各種念頭翻湧,不及匯成句,聽他繼續苦澀地說:“再如果,我能說服呂紹放棄關閉城門之舉,又能多救多少人?”
他轉身面對我,嘴角依舊掛著淒冷的苦笑:“艾晴,我一直堅持心中所信,潔身自好,以為這樣便是對的。經歷此事,才發現原來我一直不懂權衡得失。”
他仰頭,月光照亮他眸子中的明瑩,聲音泠泠:“你教蒙遜的君主之術,為達目的可不擇手段。大乘佛法亦有方便權益之說。可我太在意自尊,不屑與呂氏為伍,卻忘記了無論他們多昏庸,仍是一方霸主,百姓之命掌在他們手中。我本可救更多人,卻以一己之力螳臂當車,豈不可笑?”
“羅什……”
他似乎未聽見我的柔聲呼喚,仍舊沉浸在自己的世界裡:“少時在罽賓求學,曾聽過一個故事。昔日罽賓王獲一鸞鳥,王想聽它鳴唱,卻三年不鳴。王后說:‘聽聞鳥見同類便會鳴,何不懸面鏡子,讓它以為見到同類?’王用這個方法,結果鸞鳥看見鏡中的自己,哀響沖霄,鳴唱而絕。”①
七十四 黎明前的等待(2)
他對著窗外清冷的月,百轉千纏的孤寂籠罩周身。沉寂片刻,飄零的聲音再度響起:“艾晴,自從來到姑臧,羅什救人不得,傳法不得。環顧四周,只我一人倉皇獨立。如同那隻受困的哀鸞,孤鳴於枯桐之上。我非得要依附於這些殺人如麻視人命為草芥的所謂國主,才能救人,才能傳法嗎?”
淚水湧進眼眶,酸楚沖鼻。他這樣品性高潔不染俗塵之人,若不是親眼目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