紙條上寫的是一份情報,使用法語,拼寫和語法幾乎找不到瑕疵,據說是那個姓薛的業餘攝影師的作品。情報揭露一條驚人的訊息:攝影師跟蹤白俄女軍火商的一個朋友(馬龍用鉛筆在邊上註明此人就是那個陳姓買辦商人),發現他進入貝勒路的一幢房子。第二天,當他再次前往那幢房子附近仔細觀察時,發現這幢房子裡有個意想不到的客人,攝影師在報紙上看到過她,正是金利原始碼頭被暗殺的曹振武的太太,這位太太在刺殺案發生後旋即失蹤。
在這次暗殺事件中,最讓少校覺得有意思的地方是刺客對新聞報道的重視,他們——深入調查後發現那是個組織嚴密的暗殺團伙——事先就把訊息透露給記者,隨後又向記者提供一些檔案,一份虛張聲勢的宣告,加上一份故事大綱(以使報紙的說法和他們自己的版本保持一致)。這個暗殺組織不僅精心策劃一起暗殺行動,更試圖操縱新聞機構對訊息的傳播。這一點,我們甚至可以說少校本人也大受啟發。
後來在一次晨會上,他就對特務班裡幾個親信下屬說,也許從來就沒有什麼真相。也許真相就是這一大堆檔案,就是這堆剪報、審訊筆錄,真相就是大街小巷的竊竊私語,就是由便衣包打聽們每天上交的調查報告。簡而言之,真相就是這些檔案。
多年後少校仍記得,那些日子裡,上海風雨飄搖。這可不止是比喻的說法。那年早春雨水特別多,周圍省份頻發水災。直到四月初才放晴。當時,法租界警務處政治部——薩爾禮少校負責的部門——好像一夜之間,突然變成眾人矚目的要害部門。在薩爾禮少校的記憶裡,他從來就沒這麼熱門過。甚至連英國人也向他推心置腹。他的同行,公共祖界的馬丁少校邀請他到鄉村俱樂部共進午餐,烤得半熟的牛排和羊腰堆在一個盆子裡,他記得當時還有一名年輕的英國外交官員在座。很少說話,大部分時間都在沉默。當馬丁說到一些重要問題時——比方說雙方共同建立某種情報交換的日常機制,他就變得愈發沉默,凝視他的酒杯和雪茄。很久以後,少校還記得一些租界傳聞(在上海還有誰比他訊息更靈通?),這位年輕人後來捲入到一起桃色事件中,在輿論壓力下不得不黯然離開上海。
馬丁那天說,他希望薩爾禮少校把這理解為“達成某種私下方式的共識”。因為如薩爾禮所知——如今的倫敦被一幫鼠目寸光之輩佔據,以麥克唐納⑴為首。首相從前是外交界的圈內人,馬丁轉頭看看那個年輕人,像是略帶歉意。倫敦傳說工黨內閣裡有蘇聯間諜,真是讓人大開眼界。英國政府恢復對蘇聯的外交關係,並且正在從海外殖民地撤軍。這從上海租界也能看出點跡象來,英國人似乎有意讓日本陸戰隊代替自己執勤。所以,馬丁說,莫洛托夫說得一點都不錯,如今法國才是社會主義蘇聯的頭號敵人。
他記得那塊牛排足足有二英寸厚,用銅絲網夾在煤氣爐上烤到三分熟,澆上鮮奶油汁,再澆上一些英國Lea & Perrings公司出產的Worcestershire Sauce(中國人把它叫做辣醬油)。如今回想起來,那段日子他胃口真好,那樣美好的歲月,他再也找不回來。奇怪的是,一旦離開那塊殖民地,他的消化能力就大大退化。當年在上海,似乎人人都那麼好胃口。
“因此,少校,一些老練的倫敦人士希望我們同法租界警務處建立一種更為緊密的聯絡。”
是的,這是所有事情的起點。可這一切薛又怎麼能知道呢?當時,他還是黃浦江邊這塊租界裡的小混混。懵懵懂懂捲入一項對軍火交易集團的調查中,像是誤撞上蛛網的蠅蟲,拼命撲扇翅膀想要脫身。
今年初,外交部透過私下渠道向少校發出一個資訊,巴黎的說法是:至少要“策劃一兩次能夠引人注目的行動”,以配合巴黎近來針對莫斯科的貿易禁運政策。和馬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