贊獲獎的資格毋庸置疑,一如他的白圭之瑕毋庸置疑。怎麼辦呢?只好是有人同意而有人不同意;有人起立,有人就是不肯起立。今晚,不論是表達內心的敬意還是鄙夷,二者都不容易做到,真的,都要拿出幾分勇氣。
卡贊舊案屬政治事件,端坐抗議也是政治表態,這篇稿子起先的題目是“藝術與政治”。但藝術家不事政治,也並不都會遇到政治麻煩,於是改成現在的題目。卡贊長得古怪醜陋,大而無當的鼻子霸佔顏面,鼻樑鼻翼疙疙瘩瘩——這倒與他過往的劣跡無關,也非關良心,那是上帝的事。他的代表作回顧集錦頗有幾段悲壯動人的畫面,誠然大師手筆。這金像獎與受獎典禮是他一生的藝術的報答,抑或是他一時過錯的報應?當他掃視全場,鏡頭也掃視全場時,天可憐見:一位老人,老藝術家,在他畢生最光榮的時刻不得不將自己同時交付給無以逃遁的難堪,眾目睽睽。嗚呼!昔年麥卡錫分子和今晚的來賓都不肯放他一馬。四十七年前他出庭時經歷怎樣的內心掙扎?同此刻相較,孰難,孰易?
所幸我未被傳喚出庭或被邀請參加奧斯卡盛會。居家坐看電視更不必牽動良心。瞧著卡贊老蒼蒼站在聚光燈下斜舉獎座左顧右盼、結結巴巴,我憐憫他。我竟也傳染到難堪的苦味,而臺下的場面又實在令人肅然起敬好生佩服。在沙發上久看電視身子會斜下去,那一刻,我不由得緩緩欠身,直坐起來。
1999年3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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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 藝術與藝術家
畢加索不願回電紐約現代美術館支援“藝術自由”,將電報扔進廢紙簍。事在1946年。但他與吉洛關於這件事的談話還沒完。以下摘自《和畢加索在一起的日子》第213頁—214頁:
我提醒他,馬萊伯曾指出,對國家來說,一個詩人的作用還抵不上一個成天玩九拄戲的人。“沒錯,”巴布羅說,“柏拉圖為什麼說詩人應該被驅逐出共和國?就因為任何一個詩人,任何一個藝術家,都是反社會的,並非詩人和藝術家要這樣,實在是他們只能如此,國家從國家角度出發,當然得把他們驅趕出去;而他若是個真正的藝術家,那麼,他不會想要被人認可,這正是藝術家的天性。
“藝術家一旦被認可了,就意味著他所做的一切是可以理解,可以透過的,因而只是一頂破帽子,根本不值一錢。一切新事物,一切值得一做的事,都沒法得到承認。人們就是看不到那麼深,那麼遠。說什麼要捍衛文化,要給文化以自由,純屬荒唐。人們只能在一個廣泛的意義上捍衛文化,譬如指繼承文化遺產;而自由表現的權利是要藝術家自己去奪取,而不是由人賜予。它不像某個原則能夠加以確定,而一旦確定後就得存在下去。假如有什麼原則的話,那只有一條,即此原則之所以存在乃是為了反對現存秩序。
“俄國人才那麼天真,以為藝術家會適應社會,他們不懂什麼是藝術家。國家對真正的藝術家,對那些真知灼見者能怎樣呢?不能想象俄國會出個蘭波(法國前衛詩人)。連馬雅可夫斯基也自殺了。
“有創見的人與國家是完全對立的。對國家來說只有一個辦法——扼殺那些具有真知灼見的人,如果社會這一觀念是為了支配一個人的思想的話,那麼這個人就必定要毀滅。反之,要是沒有扼殺個人的國家,也就不會有具真知灼見的人:只有在這麼一種時刻,在這麼一種壓力下,才會有具真知灼見的人。
“人只有在越過無數障礙之後,才能稱得上是藝術家,因而對藝術非但不該加以鼓勵,相反應當壓抑藝術。”
1999年3月28日
5。 藝術與自由
摘自《和畢加索在一起的日子》,弗朗索瓦茲·吉洛、卡爾頓·萊克著,周仲安、吳憲、姚燕瑾譯,江蘇人民出版社1988年出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