涼鞋、肉色連腚絲襪的、走起路來屁股一扭一扭的、身體一聳一聳———儘管我沒看到她的正面,但她一定很美麗———的美麗姑娘,尾巴一樣的頭髮撅兒撅兒在腦後的美麗姑娘,大搖大擺地邁著小碎步兒,“咯噔咯噔”地從他的身旁走進了斑馬線裡。他想起了黑麵警察的教導“看不清紅綠燈,可以跟著行人走”。我可不是追姑娘!他急匆匆地追著那喚起他心中若干非分之想的粉紅姑娘跑進了斑馬線。一聲尖利的剎車聲在他的耳畔響起,他一側臉,看到一輛紫紅色的“桑塔納”牌轎車停在離他身體只有半米遠的地方。他的頭“嗡”地炸響,他感到自己的頭在一秒鐘的光景裡像只氣球一樣膨脹起來,飄飄冉冉欲拔頸升騰而去,腦子裡一片空白。車輛與路面急劇摩擦冒出的黑煙和焦煳的橡膠臭氣飄到他的眼前。他感到這尖厲的剎車聲像一把利刃把自己的思想劃破了。他看到車門緩緩開啟,一個身穿黑西服、留著寸頭的精壯司機從車裡鑽出來。他本能地向後退著,退著。臉色蒼白的司機向前逼著,逼著。他看到司機的步伐凌亂,身體有些搖晃。他的腳後跟碰到馬路牙子上,腿彎子一打軟,順勢就癱坐在馬路上了。司機伸出手,揪住了他的襯衣領子,把他提了起來。他感到脖子勒住了,呼吸不暢。司機的手痙攣著,猛地往前一推,他一屁股跌在水泥墩子鋪成的人行道上,尾骨一陣尖銳的痛楚,一直上升到脖頸。他看到司機咬牙切齒地說:
“他媽的,今日要是壓死你,怨誰?”
王三的眼淚一下子湧出來,他哭著說:“師傅,好師傅,怨我,怨我,壓死我活該,活該!”
司機長出了一口氣,神情複雜地看了王三一分鐘,然後,走回到他的車邊,鑽進汽車,緩緩地把車開走了。王三滿懷悲哀地目送著紫紅轎車,發現它跑得很慢,好像一條捱了沉重打擊的狗。
王三從人行道上爬起來,找了一棵法國梧桐當靠山,先是站著,後來背沿著樹往下滑,慢慢地就坐在樹根上了。他身上冷汗淋漓,畏畏縮縮地去看那斑馬線,一看到那兩道烏黑的輪胎擦痕,他就像被電擊了一樣全身抽搐起來。他深刻地體會到了:真正的恐怖不是死,而是死裡逃生後的後怕。他想方才要是司機的反應稍微慢一點,自己就葬身車輪之下了。他彷彿看到了自己血肉模糊的屍體,擠出的腸子,塗在斑馬線上的腦漿。他眼淚又一次湧出來。恐怖與自卑一起折磨著他。我怎麼這樣笨?我怎麼這般窩囊?他想,這個大城市太可怕了。蘇北一望無際的原野出現在他的眼前,那平坦的鄉間土路上,行走著悠閒的黃牛,田野裡風動著碧綠的稼禾,彎曲的河道里緩慢流動著清明的水,水邊生長著茂密的蘆葦,鳥兒鳴叫,牧歌響亮。他想起了昨天寫過的條目《閒適》:閒適是一種恬適、雅靜的詩歌風格。追求舒適、閒靜,原是古代封建文人的一種生活情緒,是統治階級享樂主義的一種表現形式,帶有明顯的階級烙印。他想這樣的解釋純屬胡說八道。他準備回家後立即重寫《閒適》條目。又有幾個中學生模樣的大男孩騎著腳踏車從斑馬線上橫穿過去,來往的汽車都為他們減速。他開始痛恨自己,勇氣緩慢地生長起來。你是堂堂的大學教師,在這個城市裡有正式的戶口,你是這城市的一個光明正大的市民,難道連條馬路都過不去嗎?他站起來,四下裡望望,並沒發現有誰在注意自己。他拍拍褲子上的土,整整衣服,挺起胸膛,他下決心像那粉紅姑娘一樣,大搖大擺地橫穿斑馬路,他鼓勵著自己,你沒有任何理由自卑!你一定能安全地穿過馬路!不是人怕汽車,而是汽車怕人。
他第三次站在人行橫道的邊緣上,那兩道烏黑的擦痕又一次讓他的腦袋膨脹,剛剛鼓舞起來的勇氣又差不多消耗殆盡了。他想:索性回家去吧,對妻子撒個謊,就說雜貨店裡的拖把賣光了。
這時,一個好機會降臨了。他先是聽到身後傳來一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