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人鼓勵著我,幫著我終於站起來。由於包裹了厚厚的布片,我的斷腿勉強
可以著地,但我的身體悲哀地失去了平衡。健步如飛的西門驢沒有了,只有一匹
一步一點頭、一步一側歪的瘸驢。我好幾次都想一頭栽到山下去,結束這悽慘的
生命,但主人的愛挽留了我。
從臥牛山採礦場到高密東北鄉的西門屯,路程有一百二十里。如果我腿蹄健
全,這點路何足掛齒。但我缺失一蹄,舉步艱難,一路血肉模糊,哀鳴不止。痛
疼使我的面板不可抑制地顫抖,宛如微風吹過水麵形成的細波紋。
走入高密東北鄉地盤,我的斷腿開始散發臭氣,成群結隊的蒼蠅追隨著我,
發出震耳欲襲的轟鳴。主人從樹上扯下枝條,捆紮成束,用以驅打蒼蠅。我的尾
巴已經無力揮動,腹瀉使我的後半身骯髒無比。主人揮一下樹枝把子就能打死數
十隻蒼蠅,但隨即就會有更多的蒼蠅撲上來。我的主人把褲子也脫下來撕破,為
我包紮了傷腿。他只穿著一條僅能遮羞的褲頭,腳上卻穿著兩隻厚底的、鞋面上
縫著厚厚的破皮子的沉重大鞋,形狀古怪而滑稽。
我們一路上風餐露宿,我吃枯草,主人則從路邊的紅薯地裡撿腐爛的紅薯充
飢。我們不走大道走小徑,見到人群就躲避,彷彿兩個從戰場上逃脫的傷兵。那
天走進皇甫屯時,正逢屯裡的大食堂開飯,濃郁的香氣襲來,我聽到主人的肚子
發出咕嚕嚕的響聲。主人看看我,眼裡流出淚。他用骯髒的胳膊沾沾眼,眼珠子
通紅,突然起了高聲:“他媽的,老黑,我們怕什麼?我們躲什麼?我們做過什
麼見不得人的事了嗎?我們光明正大,我們什麼都不怕,老黑你負的是公傷,理
應由公家照顧,我照顧老黑,就是為公家出夫!走,我們進村!”
主人牽著我,像引領著一個蒼蠅的軍團,走進了正在開飯的大食堂。露天開
飯,羊肉包子。一籠屜一籠屜的包子從廚房裡抬出來,放在桌子上,頃刻便被搶
得精光。搶到包子的人,有的用樹棍插著,歪著頭啃,有的放在手裡來回倒著,
嘴裡發出吸吸溜溜的聲音。
我們的闖入,讓所有人注目。我們太狼狽、太醜陋、太骯髒了。我們身上散
發著臭氣,我們飢餓勞累,我們讓他們吃驚,也許還有噁心,我們敗壞了他們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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胃口。主人揮動著枝條在我身上抽打,受驚的蒼蠅飛舞起來,星散開去,降落到
熱氣騰騰的包子上,降落到公共食堂的炊具上,人們都厭惡地發出了噓聲。
一個身穿白色工作服,看樣子像食堂管理員的胖大婦人顛著身跑上來,距我
們幾步遠就捂住鼻子,甕聲甕氣地說:“你們是幹啥的?快走,快走!”
有一人,認出了我的主人,遠遠地嚷著:“是西門屯的藍臉吧?果然是你這
傢伙?你怎麼成了這副模樣……”
主人向那人投去一眼,沒吱聲,牽著我往院子中央走。那裡的人們紛紛躲避。
“他可是高密縣唯一的單幹戶,連昌濰專區都掛了號的!”那人繼續喊,
“他的毛驢是神驢,會飛,咬死過兩匹惡狼,咬傷過十幾個人的,可惜,腿怎麼
殘了?”
胖大婦女追上來,嚷道:“快離開這裡,我們不接待單幹戶!”
主人停住腳,聲音悽楚而激烈地喊叫著:“你這個肥母豬,老子是單幹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