萬字的,我爸爸將替他潤色文字。
我媽媽用胳膊肘輕碰一下我爸爸,他才看見賀叔叔正走向舞臺中心。一身海軍藍色,一隻手穩在右肘那看不見的左輪上。我爸爸看見他的一筆一畫在賀叔叔的手裡握著。我爸爸和大家一塊兒鼓掌,笑容癱瘓了。賀叔叔轉向麥克風,人們還在鼓掌。我爸爸卻停下來,他不知自己是怎麼了。他看著賀叔叔正派、紅潤的臉,稿紙上的濃墨滲到了背面。我爸爸不知自己到底怎麼了。彷彿是感到哪兒傷了,他一動不動,以知覺去摸索那隱秘的一股疼痛。
賀叔叔的臉色那麼年輕,那麥收的血色一直不褪。他的河南話音在大廳裡嗡嗡起來。閱讀很慢,很沉穩,在一些柔緩的拐彎抹角上,等待著聽眾的理解。他明白聽眾全跟上了,眼睛把所有人罩住,壓住所有的急切,將食指在舌頭上抹一下,稿紙果斷地被扯起而發出撕裂般的聲響。接著念下去,繼續他的征服。
一處或兩處,我爸爸獨自闖出幾聲笑來。他知道自己在語句中埋伏了什麼,因此他早早進入了期盼。他曾在那兩扇書架搭建的書齋裡,一遍遍地寫和撕毀稿紙,把那些機關設定到字裡行間。此刻他一人獨守後臺,預期所有的機關奏效,玩出把戲來。把戲成功了,並稍稍出乎他的意料,他的笑便失了禁。笑時他竟沒發現他是唯一知底細者;除了他,沒一個人懂得那語言和細節佈設的絕妙。除他自己,沒一個人在意那把戲的謎底。就那樣,爸爸的笑聲從肅靜中爆出,如同太平無事的夏夜,乘涼人群中無端無由響起兩個爆竹,那樣嚴重地缺乏上下文和群體意識。
當然,我無地自容。
周圍有人撇嘴,顯出被惹煩的神色。
第二部分 11。心理醫生在嗎(26)
我媽媽踢了踢我爸爸的腳,他卻還是把那笑的音階全奏完了。笑過,爸爸感到強烈的無趣。他駝起背,兩隻手裝在風衣口袋裡,腳仍是掌心對掌心,輕微顛晃。肯定有一點失意和憤恨。我知道我爸爸很少憤恨別人,只是偶然地,他會真誠地恨自己。可能也恨他和賀叔叔都參與的這份友情。
真心地喜愛他。喜愛賀叔叔的勇敢、仗義和豪爽。覺得最吸引人的是賀叔叔碧玉渾金般的獨創性。沒有規範,沒有格式,一個一個的故事都被濃烈地個性化了。我爸爸說,你可以寫賀一騎那些故事,不過不會有他的氣味。我爸爸的藝術良知是清澈的。
其實他不是被賀叔叔奴役,他被他的喜愛所奴役。
他們誰也不知道,他們相互傾軋,像所有最親密的人之間。我們對父母、父母對我們,傾軋不僅是物質的,而是心靈的。
大概應了心理學的〃反動力〃之說。人喜愛自己能認同的人,卻因了反動力的緣故,往往被自己完全不能認同的東西所吸引。
再給我一些時間。
在講到你認為是癥結之處以前,你得讓我建立信賴。
還好。我們昨天一塊兒吃了午飯。
不是,是校園裡的便餐廳,學校沒有中國餐館。
一件逸事:保險公司給我推薦的那個在保險網中的心理大夫,半年前就死了。可是他的錄音電話還在工作。直到昨天,他兒子按照我一個多月前留在答話機上的號碼給我回電。那是他兒子頭次跨進他的世界,清理他的遺物。七十多歲的老醫生,三隻漆黑的檔案櫃,裝滿他患者們的陳述記錄。他死了,他兒子不再需要那些記錄。誰會需要那些記錄呢?從此後誰對它們負責呢?
好的,請問吧。
沒有,從來沒有聽見過。
我明白你是指幻聽。不,沒有過。
那是有過的,但自己同自己說話不算症狀吧?
你也是?
問過舒茨,他說他逮著自己幾次了。大聲罵自己,也勸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