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方才在殿中反應,全數發於本心,少有矯飾。
可此時出了殿,被風一吹,原本怒躁之意漸漸消去,神魂歸位,終於醒過神來,再想城中境況並宮中、西軍所為,哪裡還會不知兩邊目的,一時有些茫然,又有依稀慚愧。
等他踩實在地上,深一腳淺一腳跟著黃門出宮,行到一半,聽得遠遠有腳步聲,再抬起頭來,就見一盞孤燈由遠而近,燈後除了領路黃門,另有一道眼熟身影。
待來者走得近了,果然不出所料,又是裴雍。
此時宮門將閉,若無宮燈,早已伸手不見五指,若是放在從前,呂賢章心中閒氣早生,此時回想方才趙明枝所言,自忖:西軍勢大,朝中本就要借其力,公主正勉力維持,我本該捨命而為,怎可不忍。
他深吸一口氣,大步迎上,上前一拱手叫了聲“裴官人”,把本來做好的質問在舌尖轉了又轉,吞回肚子裡又做斟酌,復才道:“聽聞今日西軍扣了多名糧商,引得城中嘈雜一片,上下皆懼,不知是什麼緣故?”
裴雍半身著甲,見是呂賢章,卻是頷首示意,道:“依晉律十二門二十八條,市眾中故相驚動致擾亂者,杖八十,營中念來人初犯,又多是流民,迫於生計,被人挑唆收買,便只做暫扣,不以杖責——如此行事,正合當今以仁相治之義,只不知參政以為如何?”
呂賢章早知對方必定有備而來,之未曾想竟是從律令著手。
他本要駁斥一句西營並非“市眾”,可再一想,營前動亂,其實或許比之市眾驚擾更為嚴重,真要鬧起來,其實難做評判,糾來纏去,最後說不得又要抬到趙明枝面前,一來不願叫她再做煩惱,二來更不願對面人白白多出一個機會前去殿見,索性把氣忍了。
“城中近日動亂不休,糧事不同尋常事,尤其京內糧商個個別有根基,節度雖是問心無愧,也別無畏懼,卻也為上下多想一回——將來蔡州來信,殿下又當如何應對?下頭士卒又當如何?”
呂賢章自問苦口婆心,言辭懇切,哪曉得對面裴雍並不反省,只淡淡道:“多謝參政提點,我受殿下信重,又接手城中治安流民,便只用向殿下覆命,況且蔡州遠在千里,如何知道城中境況?所言所語,不過‘想當然’三字而已,若因此束手束腳,城亂城破之時,難道能以蔡州來信破之?”
他言及此處,只對呂賢章道:“參政好意我心領之,只裴某既已行事,責無旁貸,至於上下畏懼,也有我自擔之。”
呂賢章聽到“我自擔之”四字,實在難掩心中羨慕,又暗生憋悶。
他自認遇事有能力,也有膽識心胸去“我自擔之”,但實際又如何呢?
糧商鬧事,裴雍揮令手下如臂使指,想關就關,要罰就罰,事後還有大把幫忙翻查晉刑統收拾爛攤子的,一言既出,擲地有聲。
可自己乍然接手這樣局面,一則猝不及防,難做準備,難免有那疏漏之處,二則名望、資歷到底不夠,無論進退,是動也束手,靜也縛腳。
歸根到底,自己並無多少人力可用,那裴雍卻是大軍在握,實權在手,自不能比,況且自家行事時常將大局擺在最前,又要思慮公主名聲,與對面這一個放縱自專的又更不相同。
裴雍如此行徑,表面觀之猶如雷厲風行,果決得很,以深究之,徒留諸多隱患。
尤其二人此時同搭手,自家還要給他去做收場。
此人在前頭橫衝直闖,把功勞撿了,京都府衙要去擦屁股,進得殿下耳中,又會怎麼去想?
呂賢章慢慢吐出胸中濁氣,壓著道:“今日暫且不論,只盼將來節度遇事時稍加剋制,也為其餘同僚多想一想——扣了糧商並流民,城中秩序又待如何?京都府衙人手本就不足,要是有人鬧事,誰來壓制?便做了壓制,民心又待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