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什麼?我想說明——我從來不拿這兩人比較,是你在引導我比較。
這樣:我們坐在自助餐廳牆根上的一張桌旁,年輕人們吐出的煙在聲和光中浮起一層湛青色。就這樣:我和他都不敢再糟蹋了,也沒什麼可糟蹋了。都不喝濃咖啡、不抽菸、不玩好玩的東西。我們不像周圍的抽菸者那樣優越。
在和舒茨相處時,我不時為自己的年輕感到優越。他常有的那個笑,是原諒我語言的年輕、簡單、衝撞。他愛憐這種稚拙,是摻一點兒男性成熟的謙恭的慣性使然。這個時候,我感到優越。其他時候他感覺優越於我。地位、名望、收入。他讓自己的優越感始終縈繞在心情上,絕不去識破它。他偶爾也識破:系裡的年輕男教師們那麼自然地同我調侃;自然、鬆懈地,在走廊裡攔住彼此,隱喻地玩笑,然後分頭走開,揮手說〃回見!〃教授舒茨這時刻看見了實質:我暗藏的優越。客觀的一份不必張揚的優越感,因為年輕他二十歲。出於優越感而對他讓步。
我坐在地邊的瓜棚中沒有為自己十八歲的豆蔻年華感到優越,他頭髮白了多半,比種瓜老農更卑微。十八歲的我與他的對比懸殊,都沒讓我感到優越於他。我對他的憔悴和早生白髮沒有憐憫。因為我不是二者間的優越者。
你可以說年輕人在成熟的人面前,愚蠢可笑,說他們不知天高地厚,你得承認他們畢竟優越。優越讓他們膽敢愚蠢,愚蠢得起,可笑得起。在我的學生狂妄時我想,他們真狂妄得起啊。我擬試題,決定正確與錯誤然後給他們分數,支配他們的獎學金。所有的都不能阻止他們在我面前狂妄。他們把優勢讓給我,絕大多數時候,但那是他們在謙讓我。沒有他們的謙讓,我的講師做不下去。沒有他們把優勢好好隱藏起來,舒茨和我就無法堅持一種權威和秩序。我們賴於他們的仁慈而存在。
所以我們一定要說他們不成熟、愚蠢。
舒茨在我把完整的修改稿隨意放在桌面上時,一陣衰竭似的,從椅子上略往下一陷。我說,完成了。是件重要的事,但不是了不起的事。這樣的事我還做得起幾件,或幾十件,隨意跟他講到我在其中的增補;那段中國抗戰時期的說唱文學,其中一個作者叫賀一騎。
教授看著我,講英文的我手勢很大。
第四部分 6。心理醫生在嗎(51)
我說,你讀的時候,可以把不同意的地方寫在稿面上。
他說那怎麼行呢?該尊重合著者,雖然資歷淺,年輕。老師也不該在學生稿面上改錯。
我笑,說:改了的又不一定是錯!你改吧,我不在乎。電腦裡有完整的稿子。
他說:我恨那種人——不拿下屬當回事。痛恨。
我笑,你用那麼大個詞〃痛恨〃。他痛恨所有僅僅由於年輕而優越的人。他痛恨這優越感發作時對老年人生出的特有的寬容。不認真的,大而化之的,淺淺敷衍,寬容的微笑中含著一個鬼臉。就是我剛才的笑,他痛恨。
我從來沒有在他面前有過那種笑容,之前,之後,都沒有。至少我沒意識到。在我們都最落魄的時候,我誠懇地走到他的瓜棚前。一直想到要去,卻是一念之差中成行了。
捱了我爸爸一記耳光之後,他坐了三年正式監獄。我爸爸那記耳光造成了他處境的奇怪惡化。所有的控訴在那之前都是虛設,而我爸爸的舉動使人看到憤怒有它真正的資格。出獄時他少了一根手指,額角一塊傷疤潛入髮際。他回到他母親打槐花的地帶。他落生的那個村早就沉入一場非常生態的淹沒中。三年大饑荒,村舍空了,窗門過往著黑洞洞的風。他跨著麥克·傑克遜的月球步伐,失重地遙遙朝它走。
逃荒的人多半沒回來,或變成城裡的浮游生物,或客死在郊外路上。賀叔叔和某個逃奔出去的人對換了一個位置,漂浮歸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