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猛見賀叔叔站在我對面時,有人正跑去叫警察。有人把一個山芋麵餅放在女乞丐面前,就迅速而鬼祟地消失了。把憐憫攤開在眾多眼皮下是件羞臊的事。這樣露著一個乳房的女乞丐,憐愛和那個乳房便有了種聯絡。
我的目光始終不離開這隻乳房。我幾乎忘記它從哪兒來,它和眼前的圖景有哪種關聯,卻是一陣為它而生髮的激情。我在今天可以對當時的激情有所懂得了。似乎什麼東西接通了它和我,它成了我的。我明白地體驗它被我自己的身體負承起來的分量,一種偉大的分量。那突起,我明白地體驗我自己的掌心托起它的滿足。
第二部分 15。心理醫生在嗎(30)
女乞丐不自覺地向前送著胸部,雕塑一般在脊背上形成後仰的彎曲。那不自覺的原始慷慨。
三十多年來這個形象蝕在我的記憶裡,越來越深。十一歲是不該去對女乞丐的乳房發生崇拜和驚羨的。賀叔叔看見了我目光的靶心。他叫我一聲。我看看他,從他擔憂和困惑的眼神裡,我知道自己是荒謬的。我們同時又去看一眼女乞丐。一個感覺在我心裡悸動一下:賀叔叔的手托住這乳房。就是那隻走起路來不甩動的手,它之所以不用動是因為它有一個使命;手和這隻乳房,它們有個秘密的關係。
賀叔叔又叫我一聲,皺起眉,露出父親式的焦灼。他說,你可把人找苦了小夥子!他走過小小的空場地,走過木盆和山芋餅,一時間把人們視線的瞄準弄亂了。他拉起我一條手臂,說:有什麼好看的,車在那邊等咱們呢!彷彿他自己也沒意料到的一個動作,他隨便從口袋掏出一個小紙票兒,投在那隻木盆裡。兩張二十斤的糧票。他扯起我走出人堆,女乞丐在後面叫:大哥,把盆拿去吧!
賀叔叔沒理她,臉上有淺度的噁心。女乞丐叫他〃大哥〃人人都聽到了。他不想那麼公然地做她〃大哥〃。本來那點兒不經意的梯己,全讓她賣弄出去。他還怕她會叫著叫著上來拉他,獻出一隻美麗的潔白乳房。我想賀叔叔是先我一步看見女乞丐的,也一定看得比我深入。一邊看一邊從貼身口袋掏出所有糧票。兩張小紙票在他手心不停地團著,在指縫間捻揉,心病似的愈結愈緊。如同《紫槐》中的少年士兵和老婦人;似乎有一絲私情是他不願暴露的。所有人同她都似乎有一份曖昧的私情,他們正受折磨,卻不能承認。
賀叔叔拉著我的手,一直拉到吉普車裡。我一直找不著賀叔叔的眼睛,車內是暗的。我叫了他一聲,他迴轉臉表示答應我,可我仍攏不著他的眼睛。按說是哀哀的,按說是《紫槐》中那少年的。一個人不給你看到他眼睛的時候,不管他怎樣把整個面容給你,你都是找不到的。
在幾年後那些批鬥會上,賀叔叔罪人一樣由衷地低下頭,人們把他的頭髮向後扯起,想讓臺下所有喊〃打倒賀一騎〃的人看看他的面容;他們看見了他被扯出了位置的五官,卻看不見他的眼睛。那個時刻,只有一霎,十五歲的我看見了他的眼睛。只有我一個人看見了,是他給我看的。他只給我一個人看那裡面的委屈、狂怒,那令他瘋癲的自尊的劇痛。他只允許我看了那一霎。
〃文化大革命〃。
不止了,是三十年前了。
是,叫紅衛兵。
不是壞人,就是和我當時的年齡相仿的孩子。有的稍大些,二十來歲。
參加過,後來退出了。我發現一篇很長的批評文章一共才用了七百多個字,就退出了。重複性太高,多枯燥。
離開火車站以後,我沒有再見賀叔叔,直到秋天。他還是照原樣揉揉我的頭髮。我們還像原先那樣親熟。整個的來往中,卻有了一截省略。
我從來不能確定那一夜存在過。
第三部分 1。心理醫生在嗎(31)
他想必是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