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後四半。他手指粗壯,動作因太強烈而一再錯過準確點,從而變得大而衰弱,一再撕不毀那漸漸加倍的厚度。他力竭了,就那樣哀傷無援地看著我,希望我能幫他撕扯一把,幫他完成這番憤怒。
我?
我同他約會有兩個多月了。
第一部分 12。心理醫生在嗎(12)
我垂著兩手,看著那個紙團砸在我腳邊。看著一個人整個的憤怒過程:按下電腦開關,搜尋目錄,找出這封信,再開啟印表機,讓它溫吞吞地無情緒地將四頁紙推送出來。再把它們撕爛,撕得不夠理想,因而把它們擠壓成一個大紙團,砸出去。一點反彈也沒有,立刻淤陷在長纖維地毯上。
其實有許多零碎的時刻,我是完全能接受他的,這個老得相當尊嚴的男人。那些時刻包括他從車裡忽然伸出兩束複雜的留戀目光,來望我。那不可整理,不可測量的複雜程度。帶有預言:或許這次別了就永遠別了,六十多歲的人,江山和晚霞,都可能是最後一次展現給他。深灰色的目光讓我感動、微痛。交往突然有了一層懸心的深度。默默然,一陣子歇斯底里在我心裡發作起來。我會追跑著,跟在他車後面,腳步像走在末路上。老人的留戀真像布拉姆斯的提琴主題一樣。
是啊。賀叔叔站在榆樹小道上。
正是這種不斷演習的永訣讓我和舒茨近了。
衝突是造作。我是指極端矯情;我們尷尬得受不住了,就與人衝突。我在看一個老年男人衝著一個缺席的對手咆哮。很滑稽的,因為我不給他這個權力,把我扯到對手的位置上,我靜觀他對那個空缺位置發作醋意,發作專橫,我嘴唇翕合如同某場謀殺中唯一的知情者。
我看著他把大紙團挪到我腳邊,它的體積和投擲的力量該有轟動,卻被柔軟地面吞嚥了,預期的聲勢被抵消了。地心吸力在此突然出現一陣癱瘓。
我或許撒了謊。
我們都活得下去,因為我們不計較別人撒謊。在別人對我撒謊時,我已明白他實質在說什麼,我想明白實質而不想明白言辭。實質是,他/她在我對他/她可知可控範圍內造成一個失控和未知,造成一個人與人關係的喘息,休止。
你難道聽不出一個邂逅的朋友對你說〃我明天正好有事〃是什麼意思嗎?或者,你不明白某人說的〃昨天差點給你打電話〃的真實意義嗎?他/她好心好意的乖巧你計較嗎?這是調情。不光異性間需要調情,朋友間也需要調情。墨西哥作家帕茲——
聽說過他嗎?
他把墨西哥民族的撒謊稱為藝術。一個善於調情的民族。
沒有。從來沒有向他提過賀叔叔。
第一部分 13。心理醫生在嗎(13)
並沒這樣問我。他問:在中國,兒童受性騷擾的事普遍嗎?他問過幾次,因為他忘了我回答過他。有次他說成〃性虐待〃。
當然可以告訴你:是的。
不能這麼簡單地說傷害。謝謝你不採用〃虐待〃。
讓我喝口水。
讓我想一想,它是怎麼回事……幾點了?
我在想,孩子們真的會把一些不愉快的記憶壓制到下意識中去嗎?榮格說:潛意識和意識從來不存在明確的界定。已被知覺的,不可能回到非知覺中去。記憶被壓制到那種渾然狀態,在我看,是不可能的。
那時我十一歲。
不曾。對誰我都沒講過,我沒有把握我會對你講。
噢,在想前前後後。三十年以後,我走到墓地裡,腳步已不太均勻。手裡拿幾株自卑的康乃馨——舒茨教授喜歡它們。走到一個看上去很中產階級的碑石前。我那時已經愉快起來了,不失眠了,連好太陽也讓我感到祝福。我把花放在墓前,放成一個扇形。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