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部分 (第3/5頁)

很長很長一段時間,事情發生後,那感覺沒有語言地在我心裡待著。看這沙盤,小人兒。在沒語言的時候我或許也該被領到這兒來排演。現在我手指太粗大,捏不住他們。這個小人兒是代表父親?教父?神甫?都可以。還有這隻恐龍。不是恐龍?是夢魘?噩夢。

噩夢,你看,與夢本身無關,在英文中是另一個詞①:是夜晚和虛幻二詞的組合。我這樣說已欠嚴謹。也許是〃夜晚〃加上〃月球上那塊遼闊的(曾幾何時被誤視為海洋)黑暗平原〃?可以有更荒誕的一種組合:夜晚和雌性的馬類動物。類馬,不全是馬,近似中國傳說中的麒麟。那麼:夜晚麒麟/噩夢,可不可能呢?不可名狀和莫名其妙,夜晚無窮的可能性。把這番不可名狀和無限可能性以語言解述,必須犧牲和妥協。以犧牲感覺的豐富而妥協於語言的準確。不成熟的人不是缺乏語言能力,是缺乏妥協的能力。肯定常聽到高中生和大學生五官起舞,張口卻只呼一個:〃哇!〃或者〃噢,上帝!〃他們寧可過度貧乏也不讓他們年輕的感覺妥協給語言;他們可不願意犧牲那意在不言中的豐富。

賀叔叔沒有像平常那樣用他的大手掌把我的頭髮揉亂,再抹平。他這次碰也不碰我,提著我的小藤箱,邁著閱兵大步。藤箱在他手中沒有一點分量,是個玩具。媽媽跟在他身後,講起我所有的生活陋習。賀叔叔笑嘻嘻的,看我用少年人都有的粗魯和簡潔語言回答母親。像是他專注於尋找車廂。

就是你們叫做包廂的那種。

是等級制度。你可不能花錢買不屬於你的等級,等級是榮獲的。我們叫:待遇。

待遇,就是火車包廂,把賀叔叔和我與充滿汗氣和煤屑,不斷有人吐痰、昂揚音樂中某人無車票被逐出車廂的眾生百態的公有空間屏隔開來的私下空間。一切不允許被公眾共享的,就叫〃待遇〃。

再給你舉一個例子,賀叔叔還有個待遇叫〃小灶〃。儘管他和所有人進同一個食堂,但他不必端著碗或鍋同幾百人站在隊伍裡。他直接走進屏風隔出的〃小灶〃。屏風是碗櫥紗的面料,裡外全看透。賀叔叔是個非常隨和的人,在這時他卻面孔繃得很緊,濃眉低壓,像所有居要職的人那樣顯出稍稍的煩躁和沉重。走進屏風前他不和任何人說話;總是在進入屏風之後,他叫廚房雜工出來找一個某某進去說話。雜工說:某某,賀書記請你到裡面去談談。後來食堂虧損,漲了飯菜價,許多人家重新買鍋灶,飯廳內人煙淡薄下去,賀叔叔還是派人把某某叫到透明的屏風後面去談話。

門拉合,包廂裡很靜。賀叔叔從他的漱口杯中拿出洗臉巾,對我說:擦擦汗吧,小夥子!

第二部分 1。心理醫生在嗎(16)

對!小夥子。我當時就喜愛上了這稱呼。粗獷和豪放,我喜歡以後的幾十年他一直這樣稱呼我,它破壞了一種天定的規範,有種挑戰感。作為一個女孩所存在的重重危機,所註定的痛苦,因其而生的拘束和發育時的輕微犯罪感,都可能被否去。他這樣叫我,是他突然感到一股壓力。男女被挪入一個私有空間的壓力。

是的。

但我此刻還不想叫它〃性的壓力〃。

他小夥子長小夥子短地大聲叫我。很快我活潑和自如起來。他自己也自在了。再沒什麼不妥了。我們笑、聊著天上地下。一個十一歲,一個三十七歲,不能相信他們有那麼多可聊。他微微笑著,靠在沙發上聽著他自己的思考。時而會聽見一兩句〃雷鋒叔叔〃、〃少年宮航模表演〃或〃普通話普及〃。他問我為什麼戴這麼破爛的紅領巾,我說,我們都喜歡當老資格;像你一樣,老革命。

他又問我:常見你脖子下面夾著個扁葫蘆琴,腆著肚子在上面鋸呀鋸的,那是幹什麼?

我知道他在逗我。他不可能不知道小提琴。他就是要看我傻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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