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是對我妻子說話還是對我說話,她說:是個雛兒嗎?
那個穿灰制服的小夥子在草地上轉圈,腦袋耷拉在胸前,好像拉著碌碡轉圈。打麥場上,一定忙累著父親,他孤身一個人,放下掃帚拾起杈,落滿麥糠的身體,在薄薄的塵土中衝出一道道七歪八扭的衚衕,但塵土立刻就重新填寫滿了衚衕。父親像一條大魚,在澶漫的黃水中游泳。女兒跟在母親身後,寡淡地走著,海綿小鞋用力擦著地面,她不願把腳抬起來。父親頂風揚場,麥粒在空中亮起一面褐色翅膀,麥糠夾著灰土,疾速地向南飛,醫院上空飄著麥場上的塵土和味道。
姑在產房裡大聲訓斥著產婦:你打算怎麼著?要個死孩子還是要個活孩子?產婦好像死去一樣,一面孔灰黃和白汗。每當我想看產婦時,面對產婦的牆就像玻璃一樣透明,產房裡味道從玻璃裡透過來,刺激著我的鼻孔。產房裡的淺藍色的氣體像冰晶一樣,寒冷徹骨,我突然明白了姑為什麼要有一雙冰冷的手。她用冰冷的手摸著產婦潔白的面板,拭去一層層固體的汗珠,就像拭去冰蘿蔔上結著的霜花。安護士櫻桃紅唇上留下四個牙印,中間兩個深,兩邊兩個淺,我驚異地想那鮮嫩的汁液何以不流出,馬上又想到產房裡一切都結了冰,櫻桃也不例外,而結冰的櫻桃是固體,不會流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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姑提著雙手,走到窗前,看了一眼平放在窗臺上的手錶,搖搖頭,說:小安,給她注射上幾支葡萄糖。安護士摘掉手套,用乾燥的小手拿起一個粗大的玻璃針管。針管裡裝著無色的液體,針頭伸出一段白色尼龍細管,尼龍管的結尾是一根亮晶晶的針。姑說:你聽著,你上了產床四小時了,再磨蹭孩子就死在肚裡了,再磨蹭我就要切了你。你想想看,是生出他來,還是讓我剝出他來?配合我,生出來,一輩子就這一回嘛!
產婦嗚嗚咽咽地哭起來,身體像大蠶一樣蠕動。我用拇指壓著太陽|穴,聽產婦在破釜沉舟。我重新推車爬山,太陽繞著我車輪般旋轉。妻子半張著嘴,蝴蝶斑女人緊閉著嘴,張嘴的閉嘴的都屏著呼吸,緊張地用著力。我雖然沒見過妻子和那蝴蝶斑女人生孩子,但猜想到她們那時的表情跟現在差不多。蒼蠅狂熱地衝撞玻璃,發出沉悶如擂鼓的聲響。那忠誠的婆婆手把門框,像焊在門上的一個大鑄件。產婦的哭泣或是用力聲像連續的吐痰。我推車上山,每一條肌肉都像拉壞了的彈簧一樣松弘。我不是用肌肉發力,而是用筋骨,用牙齒,用濃稠如粥的意識,陡坡與山頂之間只有一點點距離了,薄得像一線刀刃,我透過車輪感覺到了平坦山頂的邊緣,聞到了野草雜花的腥香,遍體金茸毛的蜜蜂像呼嘯的子彈射擊著輕飄飄的蝴蝶……
好!姑大叫一聲。嬰兒被關卡壓迫得長而難看的頭沐浴在溫暖明亮的人間空氣裡,姑扯著嬰兒的膀子,嬰兒像一條圓滑的鰻魚緩緩地游出來,我感到淋漓盡致的厭惡和欣慰。我閉眼。剪刀喀嚓一聲響。我睜眼。產婦一動不動,腹部凹陷,她沒有呼吸,沒有心跳,沒有細胞分裂,血液也不迴圈,她像一條吐盡了絲的蠶。
山頂上金碧輝煌,綠草把我淹沒了。山下傳來我家那頭公牛悲愴的叫聲。
一個大胖小子!姑興奮地說。那個婆婆順著聲軟在門前,成了一堆肉。妻子和蝴蝶斑女人對望一眼,都長長地吐氣。姑提起嬰兒的兩條腿,安護士用兩隻小手用力拍打著嬰兒的背。嬰兒呱了一聲,又呱了一聲,像吐掉了一個堵嘴的塞子,下邊就咕呱連片,把產房叫成一個池塘……
爆炸(11)
男孩,那老女人從水泥地面上一躍而起,少見的敏捷動作由這樣臃腫的身體做出更是少見。男孩!男孩!老女人叫著,風一般扭出去,很快出現在草地上。三春,生啦,男孩!那個小夥子的腦袋像彈簧一樣跳起來,眼睛突然睜圓。我把臉從窗